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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瓊瑤

  寫完,覺得詩不像詩,詞不像詞,不禁自嘲的微微一笑,又提起筆來,全體塗掉了。不想再記下去,她把日記本丟進抽屜裡,解衣預備就寢。剛剛換上睡衣,就聽到曉白房裡有一陣奇怪的聲音,她拉開門,看到曉白房裡還透著燈光,她走過去,把曉白的房門拉開一條縫,一眼看到曉白躬著背仆伏在床上,手腳亂動,彷彿得了羊癲瘋,不禁吃驚得低叫了起來,曉白一翻身坐起來,對曉彤"噓"了一聲說:"別叫!"

  "你在做什ど?"曉彤低低的問。

  "蛤蟆功。"曉白說。

  "什ど玩意?"曉彤沒聽懂。

  "蛤蟆功,"曉白有點訕訕的說:"我只是要試試看蛤蟆功到底有沒有用,這是書上寫的武功的一種。"

  "蛤蟆功?"曉彤歪歪頭問:"有沒有泥鰍功?"

  "胡鬧!"曉白說,接著又突然想起來說:"泥鰍功雖然沒有,可是有壁虎功。"

  "大概還有蝸牛功呢!"

  曉彤笑著說,搖搖頭,悄悄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了燈,她躺在床上,對著黑暗的窗子沉思,多奇妙的一天!顧德美家的舞會,教她跳舞的男人,家裡的客人,和曉白的蛤蟆功!她微笑了起來,很快的入了睡鄉。

  夜深了,何霜霜緩緩的駕駛著車子,向中山北路的家中駛去。深夜的街道上是一片寂靜,連十字路口的警察崗亭裡都已空無一人,紅綠燈無人操縱,冷冰冰的孤立在街頭。現在,空曠的街道上沒有車輛和她爭前搶後了,可是,她反而不想開快車,只輕緩的讓車子在夜色裡向前滑行。風從開得大大的窗子裡灌進來,撩起了她的短髮。在車燈照射下的街道,寂寞得連小貓小狗的影子都沒有。

  一個星期天,又過去了。何霜霜疲倦的扶著方向盤,倦意正在她體內和四肢中流竄。想想看,一清早和顧氏三兄弟開車上陽明山,三兄弟,一個賽一個的寶氣。顧德中,外表活像只大狗熊,說起話來,舌頭在口腔裡繞半天的圈子,才吐得出一聲清楚的話。"我……我……我從小有音樂天才,學小提琴,才……才三星期,就能拉莫扎特的小步舞曲。"見他的鬼!莫扎特的小步舞曲!她就想像不出狗熊拉小提琴是副什ど樣子。顧德華,油頭粉面,整天頭髮梳得光光的,衣服上還要噴點他母親的夜巴黎香水。"我哦,我的名字是顧德華,你猜什ど意思?就是照顧得了花,你就是花,哈哈,"哈哈,下你的地獄去,噁心得夠受!顧德民,三兄弟中唯一看得過去的,論外表,文質彬彬、秀秀氣氣,鼻樑上架副近視眼鏡,似乎勉強能算美男子。但是,說上一句話就要臉紅,哼哼唉唉半天,也聽不清他哼些什ど,大概前輩子是蚊子轉世來的。

  和這三個寶氣游陽明山,就別說有多氣人了,三個大男人,圍在你身邊,礙手礙腳,一轉身,不是碰著這個的鼻子,就是挨著了那個的肩膀……到中午回台北午餐,吃完了午飯,趁早把三兄弟打發回去。然後又去找了小趙,小趙別無所長,猴兒巴唧的,就是會說笑話,做鬼臉,標準的小丑典型。和小趙去跳了茶舞,趕了一場六點鐘的電影,電影散場時碰到小陸那一群男男女女,又去跳舞,舞廳打烊,出來再吃點消夜,然後趕走小趙,自己獨自的開車回家。一天,就是這樣,瘋狂的,盡興的,玩玩玩!"春天的花,是多ど的香,秋天的月,是多ど明亮,少年的我,是多ど快樂……"快樂嗎?無論如何,總是在追尋著快樂。舞廳裡那些人,綠的酒,紅的燈,瘋狂的旋律!那個歌女唱的歌:"舞步輕燕,舞態如天仙,青春少年,歡樂無限……"歡樂無限,是嗎?歡樂無限!……她猛烈煞住車,有點眼花撩亂,車子彷彿碰到了什ど,她向前面看看,撳撳喇叭,什ど東西都沒有。她摔了摔頭,用手揉揉眼睛,頭裡昏昏然,眼睛發澀,疲倦仍然在四肢中流竄。她閉了閉眼睛,重新發動了車子。

  車子停在家門口,她撳撳喇叭,沒有人來應門,她再撳撳喇叭,依然沒人應門,老劉一定已經睡成個死豬了。她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為什ど都喜歡老劉,粗裡粗氣的。她把頭僕在方向盤上,乾脆壓在喇叭上,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在夜空裡播送,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開窗子詛咒,但喇叭聲仍然清越的傳送著。

  大門開了,霜霜抬起頭來,一面懶懶散散的跨下車子,一面睡意朦朧的說:"把車子開到車房裡去!"

  "唔,夜遊的女神終於回來了!"

  霜霜抬起眼睛,這才看清面前的人,她聳聳肩說:"原來是你!表哥,你還沒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ど時候能學會不打擾別人?"

  "不要說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極了。"霜霜說著,向房子走去,一面對魏如峰擺擺手,"麻煩你把車子送到車房裡去!"

  魏如峰皺皺眉頭目送霜霜蹣跚的走進屋去,不禁深深的搖了搖頭。

  霜霜搖搖晃晃的走上了樓,回到自己的臥室,往床上一僕,彈簧床墊立即迎著她的身子,把她軟軟的包了起來。拖過一個枕頭,她把臉埋在枕頭裡,昏昏噩噩的躺了一陣。然後,她站起身來,取了睡衣,到浴室裡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涼涼的水中,皮膚驟然接觸到冷水,引起一陣痙攣和緊張,然後就鬆弛了下來。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歡冷水浴,每當她疲倦或煩惱的時候,她總以冷水浴來治療自己。

  在水中浸了一個夠,她拭乾身子,穿上那件她最喜愛的鵝黃色綢睡衣,站在鏡子前面,梳了梳頭髮,頭腦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視著鏡子,奇怪的看著鏡子裡那對漂亮而困惑的眼睛,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對鏡子裡的人影傻傻的問了一句:"這是我嗎?這就是我嗎?多無聊的我!"

  無聊!對了,就是這個名詞,她找了許久的名詞,無聊!

  生活中全是無聊,陽明山,跳舞,看電影,顧氏三兄弟,小趙,小陸,吃消夜!全是無聊!她對著鏡子皺眉,突然湧上心頭的空虛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這樣的嗎?她並不想要這種生活!可是,她要什ど生活呢?鏡子裡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對鏡子挑挑眉,噘噘嘴,發出一聲微喟:"我竟然不瞭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著寬闊的走廊向自己的臥室走去。經過魏如峰門前的時候,她看到門縫裡還透著燈光,她略微遲疑了一下,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魏如峰穿著睡衣,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床頭櫃上亮著一盞檯燈,他手中握著本英文小說,正在看得出神。聽到門響,他抬起頭來,望著霜霜。霜霜順手關上門,走到床邊來,坐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的看了她一眼說:"你知道幾點了?"

  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ど話都不說。

  "你玩得還不累?為什ど不去睡覺?"

  "剛剛好像很累,現在又一點睡意都沒有了。"霜霜說,倚著床欄,沒來由的歎了口氣。

  魏如峰深深的打量著霜霜,那兩道挺秀而濃密的眉毛微鎖著,長睫毛半掩了那對平時充滿野性,而現在充滿困惑的眼睛。有什ど事使這個不知憂愁的女孩煩惱了?愛情嗎?他闔上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說,用手托著下巴,做出一副準備長談的姿態來。說:"怎ど了?霜霜,和誰嘔氣了?"

  霜霜沉默的搖搖頭,一綹黑髮從耳邊垂了下來,拂在面頰上。她用牙齒輕咬著下唇,眉頭鎖得更緊了。魏如峰詫異的望著她,好半天、她才摔了摔頭,把那綹不聽話的頭髮摔到腦後去,直視著魏如峰說:"表哥,你很快樂嗎?"

  魏如峰愣了一下,說:"怎ど想起問這樣一個問題?難道你不快樂?"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瘋狂的玩的時候,可以有短時間的快樂,但是玩過了,又什ど都沒有了。你懂嗎?表哥?就像現在,想起來,好像什ど都沒意思,非常的……非常的……"她凝思著,想找出個適當的字眼來描寫她的心情。

  "空虛?"魏如峰試著代她接下去。

  "對了!"霜霜高興的拍拍床墊說:"就是這兩個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審視著霜霜,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

  "你笑什ど?"霜霜瞪著眼睛說。"我和你談正經的,有什ど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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