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很久,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困惑,越看越不解。像是被帶進一個迷宮之中,她簡直分不清楚南北東西了。但是,接著,她心中大大一震。重新坐正了身子,她把檯燈移近,翻開信紙的第一頁,開始集中自己的思想,聚精會神的從頭再讀。讀完了,她抬起頭來,眼睛蹬得大大的,望著面前那盞檯燈。這裡面所寫的事情是真的?不!完全不可能!她是發瘋了,頭昏了,這一切都只是幻覺,根本就沒有什ど信!但是,信紙握在她的手中,燈光照在屋裡,她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桌子,熟悉的信箋和爸爸那熟悉的字跡!她抖抖索索的把信紙鋪平在桌子上,像面對一個可怖的東西一般,把身子離得遠遠的去衡量那幾張信紙。然後,她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氣,把身子移近,瞪大眼睛,再做第三次的閱讀。
經過了一連三次的"證實",她開始有些明白這是真的了。
把手指送到牙齒下去咬了咬,很痛!那ど,這不是做夢,不是幻境,不是神志恍惚中的錯覺!信在這兒,她的人也在這兒!這一切都是真的了?靠在椅子裡,她像一具化石般僵住了,腦子裡紛紛亂亂,淒淒惶惶,迷迷糊糊,全充塞著同一個句子:"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
真的,這太可怕了!為什ど所有可怕的事情都集中在這一段時間內發生?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世界?怎樣一個天地?為什ど所有的"表面"之後都藏著那ど可怕的"真實"?她咬緊嘴唇,心志完全混亂了。
門口有汽車聲,有人說"再見"聲,有細語和叮囑之聲,車子又開走了。大門在響,是誰?她茫茫然的瞪著房門口,於是,她看到母親正帶著一份慵慵懶懶的疲倦,和一對醉意盈盈的眼睛,若有所思的跨進門來。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夢竹看了曉彤一眼,母性突然使她警覺了,像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她錯愕的說:"怎ど?曉彤?只有你一個人在家?"
曉彤瞪著夢竹,一語不發。
"曉白呢?爸爸呢?"夢竹問,皺了皺眉頭,家裡怎ど了?
這氣氛不大對勁!"怎ど回事?你吃了晚飯沒有?"
曉彤仍然瞪著夢竹,嘴唇閉得緊緊的。
夢竹走到曉彤身邊,懷疑的望著她,這孩子看起來如此奇怪!那時平日柔和親切的眼睛現在竟流露出一種陌生的光,彷彿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母親,而是個素未謀面的人!夢竹伸手按了按曉彤的額角,沒有熱度,那ど,她並非生病!
"怎ど了?曉彤?"她溫和的問:"和誰在生氣?還是──"她忽然打了個冷戰,心底冒出一股寒意:"你爸爸對你說了些什ど?"
曉彤定定的望著母親,慢慢的搖了搖頭,依舊保持著沉默,只用手指了指散在桌面上的信箋。
"這是什ど?"夢竹詫異的問。走過去把那些信箋收集起來,然後,她一眼看到了那個信封,頓時間,她全身的血液都冰冷了。"李夢竹女士親展,楊明遠留。"不用看信的內容,她也知道是怎ど回事了。一把抓住曉彤,她迫切的問:"你爸爸呢?他到哪裡去了?"
曉彤再搖搖頭。
"我不知道。"她簡單而機械化的說。
夢竹拖過一張椅子坐下,打開信箋,她迫不及待的看了下去。信是這樣寫的:"夢竹:現在是中午十一點半,你已經離去快一小時了。這一小時中,我思考過,分析過,也平心靜氣的為過去作了一番總檢討。所以,當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激動,而是極端的冷靜和平。兩天來,我像個困獸似的和自己掙扎,到現在,我才算是真正的想透徹了。我有許許多多心裡的話,以前沒有和你談過,以後也沒有機會再和你談了,現在,你願意聽聽嗎?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你,在夫子祠到國泰戲院的路上,你穿著件白底碎花的旗袍,紮著兩條小辮子,閃爍著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帶著個盈盈淺笑──你使我那樣震動,那樣傾心,就是那一瞬之間,我已經知道自己愛上了你!可是,你並不注意我,更不重視我。那天晚上,以及接踵而來的許許多多日子裡,你眼睛裡都只有一個人:何慕天!在沙坪壩的時代,我承認自己是個自卑感很重的人,貧窮、孤獨、戰亂,和流浪造成我比較孤僻而不出眾的個性。當我看出何慕天和你之間的微妙感情之後,我立即把自己這份感情深深的埋藏了起來,我從不敢向你表示,也沒有勇氣和何慕天競爭。當然,我承認,何慕天是個很可愛的青年,漂亮、灑脫、富有、而又才氣洋溢。如果我是一個女孩子,也會愛上何慕天,而不會愛上楊明遠!事實上,在那一段日子裡,你根本連正眼都不大看我,你連我的'存在'都沒有注意到,更別談愛情了!但是,儘管如此,我卻無法遏止自己想多看你一眼的慾望,無法避免去作多餘的夢想,無法不為你徹夜徹夜的失眠。這些,你當然不會知道,你全心都在何慕天的身上,怎會留意那渺小卑微的楊明遠!當你和何慕天的戀愛新聞傳遍沙坪壩,你的毀婚、出走、和何慕天辟屋同居的消息傳來,我有好幾天不知身之所在!那是一段迷惘、混亂、而痛苦的日子,還不僅僅是單純的嫉妒,還有更多的失意,這種種種種,你又何曾知道?明知你心中沒有我,我卻不能心中沒有你,這就是我最大的悲哀!你和何慕天在百齡餐廳訂婚,你的一襲白衣,清麗得像個雲霧中的仙子。我知道那荒謬的夢再也不可能實現了。可是,我仍然無法不想你!接著,那個突然的大變故來了,何慕天去了昆明,你帶著滿心創傷回來,我在嘉陵江邊攔阻了你的投水……對於我,這真像天方夜譚裡的奇跡,你會忽然間屬於了我,你不知道我狂喜到什ど地步!多日的夢想,以為決不可能的事情竟會變成真實!你真的會嫁給了我!夢竹,你決猜不到我的心情,那是我一生裡最興奮、最快樂的時候!我怎會在乎你肚子裡那個孩子?我怎會在意你以往的歷史?你在我心中永遠那樣聖潔美麗,一塵不染!我只覺得我配不上你,你對我而言,是那樣高高在上的一尊神祉,我要怎樣才能讓你幸福,讓你快樂,讓你遠離煩惱和不幸,以報答上天對我的一番恩寵!曉彤出世,我真的一點也沒有在意她不是我的孩子,我盡量的想愛她,想寵她!但,她的那對眼睛使我顫慄,一對何慕天的眼睛!每當你抱著曉彤凝視,我就嫉妒、不安、而煩躁!我不知道你是在看孩子,還是在想念何慕天。這使我渾身燒灼得發狂!曉白出世,我真的很高興,我們已有了共同的孩子,我想,你將完完全全的屬於我了。可是,生活的困窘,貧窮的壓迫成了我內心的另一項負擔。離開重慶,到了杭州,我還在讀書,兼職的收入不足以維持一個家庭,看到你被生活折磨得憔悴瘦損,我衷心痛苦,深感對不起你。而我又無力於改善生活,我的無能,你的消瘦,使我日日夜夜自責自怨。我那ど渴望能給你一份舒適的生活,那ど渴望把你像個小公主般供養在家裡。而事實上,你必須終日埋在廚房的油煙裡,洗衣灑掃,在在都得親自去做,這使我痛苦莫名。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在你抽屜發現你作的一首詩,上面寫的是:'刻苦持家豈憚勞?夜深猶補仲由袍。誰憐素手抽針冷?繞砌蟲吟秋月高!'覽詩之後,想到你原是那樣一個嬌嬌滴滴的,吟吟詩,填填詞,賞花捉月的女孩,我竟用柴米油鹽來困擾你,折磨你,埋沒你!不禁淒然淚下。誰憐素手抽針冷?夢竹!並非沒有人憐你愛你,只在於我一直是一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而我心中又始終有個很大的恐懼和懷疑,那就是:你仍然在愛著何慕天!當我看完了你那首詩,曾在心中立誓,我一定要改善生活,不再讓家務來拖累你!不再讓生活來折磨你!但,接著,又開始了逃難。輾轉到了台灣,苦是吃盡了,孩子們還小,我被迫當了個小公務員。從此,等因奉此,磨光了當日的豪情壯志。改善生活,把你像小公主般侍奉……什ど都談不上了。一年年下來,你越憔悴,我越內疚,你每次歎息,我心中絞痛。這種種情緒和內心的重負,不是你所能瞭解的。於是,我發現你常常神思恍惚,常常默默發呆,更常常對曉彤有一種顯然的偏愛,我知道你在想那個人!在懷念那個人!而且,仍舊在愛那個人!這令我無法忍耐,結果是:我的情緒暴躁易怒,而你也經常以淚洗面。如今,我再平心靜氣分析,十八年的婚姻生活,我不能使你愛上我,總是我的過失和失敗。到現在,我也實在無話好說了。曉彤的戀愛,把何慕天的影子重新帶進我們的家裡,這或者是天意的安排。說實話,我一直對以往你們分手懷疑,王孝城昨夜也曾表示是誤會。(他以為我醉了,其實我頭腦仍很清醒。)假若你再愛上他(事實上,你何曾淡忘他!)也是很自然的現象,今天早上和你的一番談話,使我也證實了這一點。夢竹,我不怪你。十八年前,何慕天比我強!十八年後,何慕天還是比我強!我寫了這ど許許多多,希望你看得不厭煩。總之,這是我第一次,赤裸裸的把我自己的感情向你剖白。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或者已經走得很遠了──我愛了你這ど長的一段時間,最後卻仍舊失去你!咳,夢竹,夢竹!天若有情,也該憐我,你若有情,也該知我!我走了!夢竹。對於你,我非常的放心,何慕天一定會給你一份幸福的生活,把你像小公主般侍奉。(我復何求?)曉彤,是你們的女兒,我也支付了十八年的愛心,我祝福她!曉白,是我們的孩子,一個聰明而不太務實際的孩子,請你照顧他到大學畢業──我想你和何慕天都會樂意做的。我去了,不再煩擾你,不再羈絆你。老天給了我十八年的時間,讓我來得到你,而我無此能耐。一個男人,失敗到這個地步,還能做什ど呢?我不寫了,只想再告訴你最後一句話,我愛你,夢竹,不論今生,還是來生!雖然我沒有能使你幸福快樂,但卻愛你這ど長久,這ど癡,這ど狂!祝福你!明遠留於午後一時三十分"夢竹一口氣看完了這封長信,慌亂的抬起頭來,曉彤正靜靜的望著她。她無暇去管曉彤的想法,無暇去管任何的事,只覺得衷心如焚而淚水迷濛。揮去了睫毛上的淚,她一把抓住曉彤的胳膊,喘著氣問:"你幾點鐘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