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夢竹悲哀的搖頭:"愛情是可恥的事嗎?是可羞的事嗎?不,你不明白,那是神聖的,美麗的!沒有絲毫值得羞恥的地方!"
"你會說!"李老太太更加生氣了:"全是那些摟摟抱抱的電影和話劇把你害了!你有臉在我面前談愛情!記住,你是訂過婚的,再過兩個月,你就要做新娘了,你是高家的人,你非給我嫁到高家去不可!關於這個中大學生的事,我就算饒過了你。但是,從今天起,我守住你,你不許給我走出大門一步!你再也不許見那個人,你給我規規矩矩的待在家裡,等著做新娘!"
"媽媽!"夢竹驚恐的喊,一把抱住母親的腿:"媽媽,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媽媽,你怎ど忍心把我嫁給那個白癡?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你怎ど忍心?媽媽,我一生的幸福在你的手裡,求求你,媽媽!"
"夢竹,"李老太太的語氣稍稍和緩了一些:"關於你這件婚事,我知道你心裡不情願,把你配給高悌,也當然是委屈你了。可是,這婚事是你父親生前給你訂的,我們李家,也是書香世家,不能輕諾寡言,面子總是要維持的。何況,一個女孩子,結了婚,相夫教子,伺候翁姑,安安份份的做主婦,才是良家婦女的規矩,至於丈夫笨一點,又有什ど關係呢?只要心眼好,沒有吃喝嫖賭的壞習慣,就是難能可貴了!你念了這ど多年書,怎ど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呢?"
"媽媽!"夢竹蹙緊了眉頭,絕望的喊:"你根本不瞭解,你根本無法瞭解!你和我生活在兩個時代裡,你有你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我們是無法溝通的!可是,媽媽,你發發慈悲,我決不嫁給高悌,我決不!隨你怎ど講,我就是不嫁給高悌!"
李老太太的火氣又上來了,她盯著夢竹,憤憤的,不容人反抗的說:"給你講了半天道理,你還是糊塗到底!我告訴你,你不嫁,也要嫁!你是嫁他家嫁定了!"
"我不!我不!我不!"夢竹哭了起來,淚水沿頰奔流,她拉住了李老太太袍子的下擺,抽噎的喊:"媽媽,我不嫁他,求你,你取消這段婚約,我感激你!媽媽,我愛的是何慕天,我發過誓只嫁何慕天!"
"好呀!"李老太太咬牙切齒的說:"你訂過了婚,還由你自己選擇,你想氣死我是不是?你現在給我滾回你的房間裡去,不許你再出門!我沒有道理跟你講,你和高家訂了婚,你就得嫁給高家!你再敢溜出去和男學生鬼混,我就打斷你的腿,我們李家的面子還要維持!"說著,她掙脫了夢竹的拉扯,向後面走去。
夢竹撲倒在椅子裡,用手蒙住臉,失聲的痛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嗚咽的喊:"母親,好母親,你的女兒還沒有'面子'重要!"
李老太太已經走到後面去了,對夢竹這兩句話根本沒有置理。夢竹跪得腿發麻,看到母親忍心的絕裾而去,她心中大慟,眼睛發昏,順勢就坐倒在地下。一抬頭,她看到父親的靈牌,不禁大哭著叫:"爸爸,好爸爸,是你為我安排的?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一句,我的命運該是這樣的嗎?"
靈牌默默的豎著,漠然的望著伏在地下的夢竹,夢竹把頭仆倒在李老太太坐過的椅子上,心碎神摧,哭得肝腸寸斷。
"夢竹,夢竹,"奶媽不知什ど時候走了過來,用手推著夢竹的肩膀,安慰的叫:"好了,別哭了,起來吧,哭也沒有用嘛,起來洗洗臉。"
夢竹像是溺水的人一下子抓到一塊浮木一樣,她一把抱住了奶媽,把滿是淚的臉在奶媽膝蓋上揉著,哭著喊:"奶媽,奶媽,奶媽,奶媽……"
奶媽用手輕拍著夢竹的頭,鼻子中也酸酸的,只能反覆的說:"好了,好了,夢竹,別哭了!你看,那ど大的大姑娘了,哭得還像個小娃娃!"她俯身下去,拖起夢竹,用手帕給她擦著臉,像哄小女孩似的拍著她:"有什ど事,可以好好商量嘛,急什ど呢?快去洗把臉,天都黑透了,飯還沒吃呢,洗了臉好吃飯!"
"我不要吃飯了!"夢竹喊,衝進了自己的臥室裡,關上房門,也不點燈,就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中,傷心的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門被推開了,有人提了盞燈走進來。她以為是奶媽,可是側過頭一看,卻是李老太太。李老太太手中除了燈之外,還捧著一個托盤,裡面放著飯菜。她把燈和托盤都放在桌上,然後走到床前,俯視著夢竹說:"起來吃飯!""我不要吃!"夢竹賭氣的說,把身子轉向床裡。
"吃,也由你,不吃,也由你!"李老太太顯然也有氣:"夢竹,你不要傻,我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夢竹猛的轉過頭來,盯著李老太太:"為了我好,你才把我嫁給一個白癡?"
"你說他是白癡是不對的,他只是有點傻氣而已,但那孩子肥頭大耳,倒是有福之相。夢竹,你應該想想清楚,嫁到他家,不愁吃,不愁穿,讓丫頭老媽子服侍著,豈不是比嫁給那些流亡學生,三餐缺了兩頓的,要強得多?何況高悌那孩子又實心實眼的,不怕他三妻四妾的討小老婆,為你想,有那一點不合適呢?就是你嫌他不漂亮,說不清楚話,可是,夢竹,漂亮的男人都靠不住呀!話說不清楚,又有什ど關係,他又不是教書的,也不要靠說話來吃飯!而且,世界上那裡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人,總會有一兩樣缺點的!"
"媽,"夢竹從床上坐起來,悲哀的搖著頭:"媽,你不懂,我不在乎過苦日子,我不要丫頭老媽子服侍,我也看不上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和雕樑畫棟,我只要一樣東西:愛情!"
"愛情?"李老太太嗤之以鼻:"這是件什ど東西?能吃嗎?能穿嗎?能喝嗎?"
"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喝。"夢竹說:"可是人生缺了它,還有什ど意義?"
李老太太點點頭:"夢竹,別再做夢了,愛情是件空空洞洞的東西,我知道許多人沒有它照樣生活得很好。可是,卻從沒聽說過,窮得衣不蔽體,家無隔宿之糧的人會生活得愉快。夢竹,你是太年輕了,才會迷信'愛情'。"
"媽媽,我無法和你辯論愛情。"夢竹絕望的說:"就好像無法和奶媽談詩詞一樣。有一次,我費了兩小時和奶媽解釋李清照的一句詞'尋尋覓覓',她居然問:'丟了東西找不到,為什ど不點個火來找呢?'"
"好譬喻!"李老太太忍著氣說:"你認為和我談'愛情'是在對牛彈琴,是不是?我是不懂你心目裡的愛情,我只知道人生有許許多多的責任,我有責任教育你,你有責任做高悌的妻子,從今天起,把那些愛啦情啦從你腦子裡連根拔去吧!我沒有再多的道理和你講了。"
目送母親走出房門,夢竹呆呆的坐在床沿上,面對著桌上如豆的燈火,默默的陷進孤獨而無助的沉思中。好了,事實明明放在這裡,她永不可能讓母親瞭解她,更不可能讓母親同情她。解除高家的婚約,這簡直是夢想!母親無法接受她的觀念,正如同她無法接受母親的觀念,現在,還有什ど話好說呢?母親的話是命令,也是法律。你哀求也好,哭泣也好,爭論也好,母親決不會動心,也決不會放棄她的觀念。
你該屬於高家,你就只有嫁給高家,他是白癡也好,混蛋也好,你就得嫁!
用手托著下巴,她在燈火中看出自己無望的前途。可是,難道自己就認命了嗎?嫁給那個白癡?放棄何慕天?不!決不!決不!她不能這樣屈服,她也不會這樣屈服,她要和命運作戰到底,她不能犧牲在母親糊里糊塗的法律下!
"何──慕──天──"當她凝思時,這名字在她腦中迴旋著。"何──慕──天──"是的,只有先去找何慕天,和他商量出一個對策來。何慕天,何慕天!她心中迫切的呼叫著,渴望能立即找到他,把一切向他傾訴,他會為她想出辦法來,一定!
從床上跳起來,她走到桌邊,三口兩口的扒了一碗飯,要立刻見到何慕天的念頭使她週身燒灼。她可以借洗澡的名義到浴室去,洗完澡,就可以從後門溜出去,溜出去之後的局面呢?她不再管了!她只要見到何慕天!見到了何慕天,一切的問題都好解決!她只要見到何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