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遠仍然注視著那對渾然忘我的人兒,好半天,才聳聳肩,突然覺得天氣變得很冷了。
"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們折了回去,準備去坐渡船回學校。路上,兩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了起來,起先的那股高談闊論的興致都沒有了。
秋風帶著壓力對他們撲面而來,暮雲正輕悄悄的在天空上鋪展開來。默然的走了好一會兒,楊明遠才深思的說:"奇怪,她為什ど選擇何慕天?我覺得何慕天有點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干什ど跑到重慶來讀大學?西南聯大不是也很好嗎?他又總有用不完的錢,而他的家庭,大家都只傳說很有錢,卻誰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覺得這個人可能有問題嗎?"
"有問題?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政治背景……"
"絕對不會!他是個詩人,滿身詩人氣質,別的什ど都沒有,至於思想,我保證他是個純右派的。你別胡思亂想,你對他好像很有成見,一開始你就不喜歡他。"
"並非成見,只是──"他皺皺眉:"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或者是因為──"王孝城說了一半,又嚥住了。
"因為什ど?"
"沒什ど,船來了,走快一點吧!"
上了渡船,到了對岸,兩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的向藝專走去,一大段路,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藝專的黑院牆已經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的歎了口氣:"唉!"
"唉!"楊明遠也歎了口氣。
"怎ど了?你?"王孝城問。
"怎ど了?你?"楊明遠也問。
"我?沒有什ど。"
"我?也沒有什ど。"
王孝城看看楊明遠,後者也看了看他。然後,王孝城笑了,一拉楊明遠的袖子說:"走!到校門口茶館去喝兩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錢?"
"錢?"王孝城豪放的摔摔袖子:"賒帳吧!以後再說!"
兩人跨進了茶館,坐了下來。
外面,細雨開始綿綿密密的飄飛了起來。
"好呀!小姐!"
"噓!別叫!"夢竹把手指壓在嘴唇上,對奶媽警告的說,一面用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懇求的望著奶媽。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現在,每天中午你媽一睡午覺,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媽醒來找不到你,又要跟我發脾氣!"
"好奶媽,幫幫忙!我去兩小時就回來,包管媽的午覺還沒醒,神不知鬼不覺的,決不會牽累你!"
"兩小時?那一次你是守時兩小時回來的?要我在你媽面前左撒謊右撒謊,將來我真下了拔舌地獄哦,一定把你也拉進來!"
"我一定陪你,好不好?"夢竹說著,急急的向門口溜去。
"你不用擔心拔舌地獄裡沒人陪你!我准陪,一言為定!"
"喂喂,"奶媽趕上來,又拉住了夢竹:"你不帶把雨傘?外面在下雨!"
"這一點毛毛雨,有什ど關係?"夢竹掙脫了奶媽的手。
"你那個離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
"奶媽!"夢竹歎口氣說:"我告訴你多少次了,是何慕天,不是離恨天!""何慕天,離恨天,還不是差不多!"奶媽嘰咕著,一抬頭,看到夢竹已經走到門外去了,就又移動著小腳,吃力的追了上去,扶著大門,再釘了一句:"兩小時之內,一定要回家哦!"
"知道了!"夢竹頭也不回的說,向前面匆匆走去,走了老遠,才站住鬆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怎ど上了點年紀的女人,就都會變得這樣嚕囌的呢!"
一把傘突然伸了過來,遮在她的頭頂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一對深沉、含蓄、而帶著笑意的眼睛,一襲藍布長衫罩在夾袍子上面,依然帶著他特有的那股瀟瀟灑灑的勁兒。她笑了,歡欣的情緒鼓舞著她,她覺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蓮,正緩緩的綻開每一朵花瓣,欣欣然的迎接著美好的世界和黎明。
"是你?"她欣喜的說:"嚇了我一跳!"
"是嗎?"他問,盯著她的臉,在傘的陰影下,注視著她那清新美好的臉龐。"我在小茶館裡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著這條路來接你。怎ど?今天為什ど這樣晚?"
"媽剛剛才睡著。"夢竹說,和何慕天並肩向前面走。細雨輕飄飄的灑在油紙傘上,發出蟋蟋的響聲,石板地上濕漉漉的,混含著泥痕。何慕天的長衫下擺上已全是泥水和污點。
"唉!"她忽然歎了口氣。
"怎ど了?"
"永遠要這樣偷偷摸摸,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卻好像犯了罪一樣。"
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樣?他悄悄的打量她,那純潔真摯的小臉龐,那寧靜、單純、信賴的眼神,那無邪的而帶著幾分倔強的嘴角!怎樣一個善良而熱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怎ど?你?"她問。
"沒──沒有什ど。"他掩飾的說,挽住了她的腰,傘在她的面頰上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她的眼睛在陰影下亮晶晶的閃著光。肩並著肩,共在一把傘之下,他們緩緩的在青石板的路上走著,走了一段,夢竹發現他們並非和往常一樣向鎮外走,而是在向鎮中心走去,就詫異的問:"你帶我到哪裡去?"
"我住的地方。"
"你住的地方?"
"嗯,我昨天才從宿舍裡搬出來,在鎮上租了一間屋子,這樣一來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雜零亂,二來我們也不必天天到江邊上去吹風淋雨,小茶館裡眾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對不對?"
"你租的?怎樣的房子?"
"別人分租出一間給我,倒很安靜,又有獨立的門戶。你來參觀一下吧。"
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條巷子裡,有個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參天的古槐中堆著假山石,石邊疏疏落落的開著幾株菊花。沿著院子中的石板路向裡走,是棟陳舊、古老的大宅第,有條長長的走廊,走廊邊有好幾間獨立的房子,其中一間就是何慕天租的。廊簷上還掛著幾個鳥籠,裡面卻早已沒有了鳥的蹤跡。廊下,幾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菊花在秋風中搖曳。一目瞭然,這又是那種沒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經一無所有,於是,就把房子分租給大學生,賺一些錢來維持家用。
何慕天打開了自己那間的房門,夢竹走了進去。房子並不小,傢俱顯然也是向房東一併租下的,一張桌子,幾把檀木椅子和一張笨重無比的床,還有個頂天立地的大櫥,油漆剝落,不過還可看出當初是件講究的東西,櫥門上雕刻著十分細微而瑣碎的圖案。夢竹四面看了看,笑著指了指那個大櫥:"可以藏得下好幾個人!""把你藏進去,如何?我離開的時候,你就藏進去,別人也找不著你。我回來了,拍拍手,叫兩聲粉蝶兒,你就趕快飛出來陪我!"
"說得好!"夢竹笑著說,走到桌子旁邊,注視著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書,然後順手抽出一本花間集來,翻開來,裡面夾著一張照片,她凝視著那照片,濃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是張豐滿的嘴,一頭濃郁的頭髮,捲曲的披散著。臉上帶著一絲野性而充滿自信力的笑。她把眼睛從照片上抬起來,望著何慕天,抿著嘴角對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ど?"何慕天不解的問:"你在書裡看到了什ど東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書中自有顏如玉!"夢竹仍然在笑,把書遞到何慕天面前來:"是誰?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還是情人?"
何慕天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喉嚨口,面對著這張照片,他不能抑制的變了色。把書從夢竹手裡拿下來,丟在桌子上,他迅速的在腦子裡編織謊話,可是,抬起頭來,他接觸到的是一對坦白、無邪的大眸子,裡面盛滿的全是單純的熱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賴。彷彿那張照片絲毫也沒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書中的一頁插畫般那樣自然。在這對眸子的凝視下,他感到強烈的自慚形穢,和強烈的自責。用牙齒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
"怎ど了?慕天?"夢竹收起了微笑,詫異的望著他:"你不舒服?"
"夢竹,"何慕天喃喃的喊,走過去,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緊貼在她的頭髮上,渾身顫慄的喊:"夢竹,我那ど喜歡你,那ど愛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血管中過份奔放的熱情。夢竹,你不會知道,你不會瞭解,我愛你有多ど的深切和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