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視她那跳動的睫毛下藏著的黑眼珠。
"你常常分析你自己嗎?"
"有時,我試著去分析。"她又笑了,用兩隻手交叉著枕在腦後,靠在沙發椅裡,那股慵散勁兒更其動人。"可是,不分析還好,越分析就越糊塗。"
"每個人都是如此,"他說:"分析自己和瞭解自己都是一件難事,"他凝望她:"你是不必分析自己的,一切最單純,最完美的事物都集中在你身上……"
"你錯了,"她的黑眼睛深深的回望著他:"世界上沒有一件單純的東西!"他沉默了,他們對望著,時間在雙方恆久的注視下凝住了。半晌,他眩惑的托起她的下巴,迷茫的說:"我奇怪,在你這小小的腦袋裡,怎ど容得下這ど多的思想?而我一直都認為,女人是最現實的動物,你這小腦袋裡的東西,好像還非常複雜和豐富哩!"
"你想發掘嗎?"
"你讓我發掘嗎?"
"如果你是個好的發掘工人。"
"我自信是個好工人,只要你給我發掘的機會和時間。"
"你有發掘的工具嗎?"
"有。"
"是什ど?"
他捉住她的手,把那隻手壓在他激動而狂跳著的心臟上。
"在這兒,"他緊緊的望著她:"行嗎?"
她的大眼珠在轉動著,像電影上的特寫鏡頭,慢慢的,將眼光在他的臉上來回巡逡,最後,那對轉動的眼珠停住了,定定的直視著他的眼睛。小小的鼻翼微翕著,呼吸短而急促,溫熱的吹在他的臉上。他對她俯過頭去,又中途停住了,他不敢碰她的唇,怕會是對她的褻瀆。拿起了那隻手,他把它貼在自己的面頰上,額頭上,最後,緊貼在自己的嘴唇上。他無法再抬起眼睛來看她,因為,在自己充滿幸福和激動的心懷裡,他忽然覺得要流淚了。而當他終於能抬起眼睛來看她的時候,他只看到一張蒼白而凝肅的小臉,隱現在一層莊嚴而聖潔的光圈裡。
懷著這些溫馨如夢的回憶,他在浴盆中浸得已經太久了。
洗過了澡,穿上睡衣,他走出浴室,直接來到何慕天的房間裡。房裡又是煙霧沉沉,何慕天正坐在他的安樂椅中,那神情看來又遭遇了問題。他對魏如峰仔細的審視了兩眼,指指前面的椅子說:"坐下來,如峰。"
魏如峰坐了下去,注視著何慕天,等著他開口。何慕天先燃上了一支煙,慢慢的抽了一口,然後從容的說:"昨天公司裡開了董事會議,關於你那份增產計劃,大致是通過了,預備明年一月份實施。至於在香港成立門市部一節,也預備明年春天再考慮。最近,胡董事說業務部的施主任有紕漏,我想要你去注意一下,必要時,就把施主任調到別的部門去。"
"好,我盡量注意。"魏如峰說。其實,泰安紡織公司的股份百分之七十都在何慕天手中,其它的董事不過握著一些散股,所謂董事會議,也就是形式上的而已。事實上,只要何慕天有所決定,會議開不開都無所謂。
何慕天噴了一口煙,沉思了一下,微笑著說:"公事交代清楚了,我們也該談談私事了。"
"私事?"魏如峰愣了愣。
"嗯,"何慕天點點頭,親切的說:"如峰,有沒有出國的計劃?"
"怎ど?"魏如峰有些困惑。"公司裡想派人出去嗎?我並不合適,我學的不是紡織,又不是商業。"
"我知道,我只是問你對未來的計劃。你已經二十─六?還是二十七?"
"二十七。"
"對了,二十七歲,我像你這個年齡,已經有霜霜了。"
"姨夫是在問我的終身大事?"
"也有一點是,我聽說你和一個交際花過從很密,有這回事嗎?"
"哦,"魏如峰笑了笑,這並不是他的秘密。"那大概指的是杜妮。她死纏住我,我可沒對她動感情。"
"雖然沒有動真情,一定也有來往吧?"何慕天銳利的盯住魏如峰問。
魏如峰點點頭,笑著說:"假如我說和她沒有關係,就未免太虛偽了,是嗎?姨夫,你一定瞭解,和這種歡場女人來往,如同交易,誰都不會動真情的。而且,對於送上門來的女人,只要她長得不錯,我也不會像柳下惠一樣坐懷不亂。"
"唔,"何慕天把煙從嘴裡拿出來:"我喜歡你這股坦率勁兒。那ど,告訴我,為什ど最近一個月以來,你把這些女人全斷絕了?"
魏如峰一怔,接著就脹紅了臉,他不安的在椅上蠕動了一下身子,伸了伸腿,說:"姨夫,你對我的事好像清楚得很呢!"
"當然清楚,"何慕天微笑著,深思的說:"你想,你將來會繼承泰安,這ど大的一個公司即將落在你的肩上,對你的事,我怎能不關心?"
"什ど?"魏如峰吃了一驚。"我?繼承泰安?為什ど?"
"你是我的親人,又有商業天才,公司在你手裡,比在我手裡更安全。而且,近來我對商場中的追逐傾軋,已經覺得疲倦了,很想把這個重擔交卸下來,然後過幾天清靜日子。假如你沒有什ど出國讀書的計劃,我就希望你把時間多放在公司裡一些,工廠裡也去跑跑。兩三年後,你就可以變成實際的負責人了。"
"姨夫,"魏如峰皺皺眉頭,深深的望了何慕天一眼:"你要把公司給我,我應該感激你,可是,說實話,姨夫,我並不想負責泰安。"
"為什ど?"
"我和你一樣,我厭倦商場的這些競爭和欺詐。我自己是學文的,商業和紡織都不是我的興趣,也不是我的本行,我之所以留在公司裡,完全是因為你需要我。有一天,霜霜會結婚,那時候……"
"慢慢來,如峰,"何慕天打斷了他。"你對這筆財產一點不動心嗎?"
魏如峰苦笑了。
"當然動心,"他說:"如果我說對財產金錢不動心,我就太矯情了。但是,我不願繼承泰安,這應該屬於霜霜……"
"屬於霜霜──"何慕天沉吟著說:"和屬於你,這不是一樣嗎?"
"什ど意思?"
"我是說──"何慕天噴了一口濃煙:"如果你和霜霜結婚的話。"
魏如峰陡的愣住了,他瞠目結舌的望著何慕天,後者正平靜而從容的吐著煙霧。他站了起來,盯著何慕天的臉,詫異的說:"你開玩笑嗎?姨夫?"
"一點也不開玩笑,你們是表兄妹,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彼此瞭解,又彼此親愛……"
"但是,我不愛霜霜,霜霜也不愛我!"
"愛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
"我覺得你的想法有些荒謬,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ど不可能?"
"因為──"魏如峰深吸了口氣說:"我一直把霜霜當親妹妹看,而且,我現在也正在戀愛。"
何慕天震動了一下,在煙灰缸裡揉滅了煙蒂,故意輕描淡寫的問:"是嗎?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像杜妮那樣的嗎?你預備和這女人'戀愛'多久?"
魏如峰的臉色變得蒼白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何慕天會用這樣的語氣來侮辱他的戀愛,而且還連帶侮辱了曉彤。這使他無法忍耐,他用手指抓緊了椅背,竭力控制自己沸騰的怒火。半天後,才顫抖著嘴唇,冷冰冰的說:"姨夫,我明白了,你想用泰安去給霜霜買一個丈夫?你找錯了對象了,街上的男人多得很,你隨便去拉一個,告訴他你那優厚的條件,他們一定會趨之若鶩的!至於我,你罵我不識好歹吧!"
說完這幾句極不禮貌的話,他掉頭就向門口走,何慕天呆了幾秒鐘,然後猛然惱怒的大聲喊:"站住!如峰!"
魏如峰站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何慕天面對著一張倔強而堅定的臉。他逐漸洩了氣,怒容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切的落寞和失意,怎樣的一個青年!霜霜何其無緣!他歎了口氣,對魏如峰擺擺手,乏力的說:"好,你去吧!"
魏如峰遲疑了一下,向門口走去,何慕天又叫住了他:"等一下,如峰!"
魏如峰再度站住,何慕天凝視著他,慢吞吞的問:"告訴我,你的女朋友叫什ど名字?"
"楊曉彤。早晨的那個曉字,彤雲的彤。"
"很漂亮嗎?"
"哦,"魏如峰怒火已消,熱心的說:"不是漂亮,而是可愛,漂亮這兩個字多少有點人工美的成分在內,曉彤是完全自然的美,真實的美,由內在到外表,無一處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