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凱,是你嗎?」她輕問,怯意爬上了心頭。
沒有回答。「凱凱,你不願見我嗎?」
再一聲歎息。她顫慄的回顧,試著向那歎息的方向走過去。
「你躲在哪兒呢?凱凱?別捉弄我呵,凱凱!」
又沒有聲音了。
她向前移動著步子,緩慢的,機械化的,無意識的。恐懼和失望籠罩住了她,她覺得心神恍惚而頭腦昏沉。不知不覺的,她已順著小徑繞過了房子的前面而走入了後園。沒有凱凱,沒有!她心底的失望在擴大、擴大、擴大……擴大到她每一根神經都覺得痛楚,那巨大的痛楚壓迫著她,她開始感到一層極端的昏亂和絕望。於是,她又想起了病中那似夢非夢的對白:「你要我活著做什麼呢?」
「改嫁!」是了!他不相信她!他不相信她會為他守一輩子!他知道在父母公婆的圍攻下,在長期的寂寞與煎熬下,她會改嫁!她會嗎?她會終於守不住嗎?他在預言未未的事嗎?她昏亂了,更加昏亂了。然後,她猛的收住了步子。
那口井正在她的面前!那口曾埋葬了兩條性命的古井!欄杆已經腐朽,雜草長在四周,這是個荒涼的所在呵!她瞪視著那口井,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對她呼叫著:
「跳下去,唯有一死,才能明志!跳下去!」
仰望天空,星光已經暗淡,環視四周,樹木、亭台,都是一些暗幢幢的黑影,她手裡那個燈籠的光顯得更幽暗了。然後,一陣風來,那燈籠的火焰被撲滅了。她全身一震,拋掉了手裡的燈籠,她仰天而呼:
「凱凱!讓我證明給你看!證明我的心是永遠不變的!凱凱,你既不現形,我只能以死相殉,天若有情,讓我死後,能與你魂魄相依!」喊完,她心一橫,閉上眼睛,就對那口井衝了過去。就在這時,比閃電還快,有個人影從旁邊的樹叢裡斜竄了出來,她正要跳,那人影伸出一隻強而有力的手從她身後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一個聲音痛楚的在她身後響了起來:
「巧巧,巧巧!你三番五次的尋死,逼得我非現形不可了!」
她驚喜若狂,凱凱,那是凱凱呵!
「凱凱,是你?真是你?」
她驟然回頭,星光下,一切看得十分清楚,哪兒是凱凱?那是一張扭曲的,醜陋的,可怖的,遍是疤痕的鬼臉,正面對著她!她「啊!」的大聲驚呼,頓時暈倒了過去。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醒來了。
是個惡夢嗎?她不知道。睜開眼睛,滿窗的陽光照射著屋子,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白夫人坐在她的身邊。不勝愁苦,不勝擔憂的看著她。「哦!」她軟弱的說:「我怎麼了?」
「你暈倒了。」白夫人說,神色慘淡,語氣含糊:「我們在落月軒的古井旁邊發現了你,你怎麼跑到那鬧鬼的地方去了呢?我不是告訴過你那兒不能去的嗎?是不是闖著什麼鬼了?」
巧蘭凝視著白夫人,她內心那扇記憶的門在慢慢的打開,昨夜發生的一切在一點一滴的重現。茉莉花香,燈籠,禁門,落月軒,歎息聲,古井,抱住她的手,凱凱的呼喊,和那張鬼臉!她回憶著,思索著,凝想著,終於,她咬緊牙,痛楚的閉上了眼睛,淚珠沿著眼角溢了出來,很快的流到枕上去。白夫人伸出手來,用羅帕輕輕的拭去了她的淚,憂愁而憐惜的說:「你到底怎麼了?巧蘭?你被什麼東西嚇著了,是不是?別放在心上,那是個鬧鬼的院子呀!」
「不!」巧蘭好虛弱好虛弱的說。睜開眼睛來,她淚霧迷濛的瞅著她的婆婆,唇邊竟浮起一個似悲似喜的笑容,慢吞吞的,她說:「我哭,不是因為被嚇著了,是因為我現在才明白,我竟然那樣傻!放在我面前的事實,我居然看不清楚,而去相信那些無稽的鬼話!」
「巧蘭!你在說些什麼?」白夫人驚惶的問。
「我明白了,我一切都明白了!一直到現在,我才想通了這所有的事情!我傻得像一塊木頭!」
「巧蘭,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您懂的,媽,您完全懂!」巧蘭從床上坐了起來,目光清亮而深湛的盯著白夫人,淚水仍然在她眼中閃亮,但是,她臉上卻逐漸綻放出一份嶄新的光彩來。她的聲音提高了,帶著幾分壓抑不住的激情。「您懂,公公懂,傭人們懂,我父母也懂,被隱瞞的只有我和繡錦紫煙而已!您們利用了落月軒那幢鬼屋,利用了我天生怕鬼的膽小症!事實上,那落月軒或者以前曾鬧過鬼,但是,現在,那兩扇禁門裡關的不是鬼魂,卻是我那可憐的,被燒壞了臉的丈夫!」
「啊!巧蘭!」白夫人驚呼著。
「是嗎?是嗎?是嗎?」巧蘭激動的叫著。「你們千方百計的隱瞞我,欺騙我,包括凱凱在內!你們要我相信他已經死了!要我死了心好改嫁,因為他已不再英俊蕭灑,你們就以為我會厭惡他了!你們把我看得何等淺薄呀!」
「啊!巧蘭!」白夫人再喊了一聲。
「偏偏我不死心,偏偏我不肯改嫁,」巧蘭繼續說,語音激動而呼吸急促:「於是,你們讓我嫁給一道靈牌,以為我會熬不過那寂寞的歲月而變節,是嗎?是嗎?」
「巧蘭!」白夫人再叫,淚珠湧進了眼眶。
「你們設計好了一套完美的計謀,告訴我不能走進落月軒那兩扇禁門,你們根本知道我以前來過寒松園,知道我怕那兩扇禁門!」她一連串的喊:「但是,凱凱卻不能忍耐不來見我,新婚之夜,我並不孤獨,我的新郎始終就在窗外!這也是為什麼我常聽到歎息,為什麼深夜裡,有人潛進我的室內,幫我蓋衣,題字留詩!那不是鬼魂!那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凱凱!對嗎?對嗎?對嗎?」她力竭聲嘶的追問著。
「哦,巧蘭,我還能怎麼說呢?」白夫人淚痕滿面,語不成聲。「這不是我們的意思,是元凱呀!當他發現自己被燒成那個樣子,他就叫著求著要我們告訴你,他已經死了!他認為他再也配不上你,他自慚形穢,他怕毀了你,他苦苦的哀求我們,不要讓你再見到他!要你另嫁一門好夫婿。巧蘭,巧蘭,像你這樣的蕙質蘭心,還不能瞭解他那份愛之深而惜之切的心情嗎?」「我瞭解,」巧蘭的眼睛深幽幽的,像兩潭無底的深水。「是他不瞭解我!不瞭解我的生命是繫在他的生命上,而不是繫在他的臉上!」她頓了頓,咬咬嘴唇:「現在,一切都明白了!那麼,我病中所聽到的聲音並不是夢了?」
「是的,我們遣開了人,讓他躲在你的床後,讓他對你說話,你病了。他比你更難過呀!」
「那麼,昨夜他始終跟在我身後了?所以,他能及時救了我!那盞引我進去的燈籠……哦!」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是送東西進去的丫環了?」
白夫人默然不語,靜靜的瞅著她。
「哦!」巧蘭轉動著眼珠,忽然,她所有的精神都回來了,集中了。也忽然,她才真正相信了擺在自己面前的事實!猛的掀開了棉被,她跳下床,眼睛閃著光,呼吸急促,喘著氣說:「媽呀,現在,還等什麼呢?你們可以讓我和我的丈夫見面了嗎?」「他不敢見你呀,昨夜,他已經把你嚇暈了。」
「我不會再暈倒了!」巧蘭說:「沒有事情再可以讓我暈倒了!只要他活著!」「那麼,去吧!去見他吧!」白夫人淚流滿面,卻不能自已的笑著:「但是,見他之前,你必須知道,他不止臉燒壞了,而且……」「還跛了一條腿!」「你怎麼知道?」「紫煙曾看到一個影子,『跳』出竹林,事實上,他只是跛著走出來的。」「你還有勇氣去見他嗎?」白夫人問。
「他依然是凱凱,不是嗎?」巧蘭閃耀著滿臉的光彩回答。
「是的,他依然是凱凱。」白夫人凝視著她的兒媳婦,慢慢的說:「他在落月軒的小書齋裡,是一進門右手的第二間。他正等著我去把你的情形告訴他,他經常這樣等我去告訴他你的消息。我想,或者,你願意現在自己去告訴他?他一定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巧蘭整了整衣裳,扶了扶鬢髮,沒有帶任何一個丫環,她走出了微雨軒。堅定的,穩重的,她的步子踏實的踏在那小徑上,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穿過一重門,又一重門,繞過一個園子,又一個園子……依稀彷彿,她又回到了童年,凱凱牽著她的手,正走向那兩扇禁門……
「怕什麼?有我呢!我會保護你!」
誰說過的?凱凱!不是嗎?她不會再怕了,這一生,她不會再怕什麼了!有他呢!凱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