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飄』過去的還是『跳』過去的?」巧蘭追問。
「這……我怎麼知道?人家嚇都嚇死了,逃都來不及,還去看他呀!」「你瞧!一會兒說飄,一會兒說跳,你自己也弄不清楚!」巧蘭說,「好了,總之那鬼並沒傷著你。好好的去睡一覺,明天就忘了。以後,咱們晚上別出房門就好了,去吧!」
紫煙很不服氣的去了。巧蘭嘴裡說得漂亮,心裡卻嘀咕不已。她想起了所有元凱告訴過她的那些鬼故事,那些有關寒松園的鬼。是不是所有枉死的人都會變鬼呢?那麼,元凱呢?他的鬼魂是不是也在這寒松園中飄蕩?這樣一想,她就無心睡覺了。走到元凱的遺像前面,她仰頭看著那張畫像,不知不覺的對那畫像說:「凱凱,如果你魂魄有知,為了我對你的這一片癡情,請來一見!」畫像靜悄悄的掛在牆上,四周寂無聲響,哪兒有鬼?哪兒有魂?只有窗外風聲,依然自顧自的篩動著竹梢,發出單調的聲響。巧蘭廢然長歎,多麼傻氣!竟會相信元凱的魂魄在她的身邊!她走到床邊去,卸裝就寢,一面低聲的喃喃的念著:「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三個月就這樣過去了。鬼魂的陰影困惑著巧蘭,對元凱的思念縈繞著巧蘭,寂寞與空虛籠罩著巧蘭……但是,不管日子是艱難也罷,是痛苦也罷,總是那樣一天天的過去了。三個月後,巧蘭曾一度歸寧,母親捧著她消瘦的面頰,含淚說:
「怎麼你越來越瘦了?在白家的日子不好過嗎?」
「誰說的?我過得很好。公公婆婆都愛惜我,好吃的,好穿的,都先偏著我,我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但是……」韓夫人頓了頓。「你畢竟沒個丈夫啊!」
「我有,」巧蘭說:「只是他死了。」
「這種日子你還沒有過夠嗎?」韓夫人深蹙著眉,不勝憐惜與唏噓。「你婆婆來看過我好幾次,她一直說,只要你回心轉意,願意改嫁,他們白家決不會怪你的!」
「呀!媽媽!」巧蘭喊:「難道婆婆嫌我不好嗎?想把我打發走嗎?」「別胡說!你婆婆是太疼你了,可憐你年紀輕輕的獨守空房,你別冤枉你婆婆!」「怎麼?媽?你們還沒有斷絕要我改嫁的念頭呀?必定要逼得我以死明志嗎?」「好了,好了,別說吧!都是你的命!」韓夫人嗟歎著住了口。在娘家住了十天,重回寒松園,巧蘭心念更決,意志更堅。深夜,她站在元凱的遺像前面,許願似的祝禱著:
「凱凱,凱凱,我們自幼一塊兒長大,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此心此情,天日可表!不管你父母說什麼,也不管我父母說什麼,我絕不改嫁!凱凱,凱凱,我生不能與你同衾,死當與你同槨,此心此情,唯你知我!」
話才說完,巧蘭就聽到窗外一聲清清楚楚的歎息,那歎息聲如此清楚,如此熟悉,使巧蘭不能不認為有個相識的人在外面。毫無思想的餘地,她就本能的轉過身子,猛的衝到窗前,一把推開了那扇窗子,頓時間,一陣寒風撲面而入,砭骨浸肌,桌上的燭火被吹滅了。巧蘭不自禁的蹌踉了一下,再定睛細看,窗外彷彿有個影子,只那麼一晃,就隱沒到竹林裡了。然後,只剩下竹影參差,花木依稀,星光暗淡,而曉月將沉。寒風陣陣襲來,如刀刺骨,她佇立久之,直到天邊將白,曙光已現,才黯然的闔上了窗子。把頭倚在窗檻上,她低低的問:「凱凱,凱凱,是你嗎?是你的魂魄嗎?如果不是你,何必嚇我?如果是你,何不現形?」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話,天已經亮了。
從這一次開始,巧蘭常常覺得元凱的魂魄在她的左右了,或者是一念之誠,感動天地了呢!她雖然從沒見到元凱的身形,但她總會感覺到他的存在,尤其在深夜裡。她不再怕那窗外的黑影和歎息聲了,相反的,她竟期待著那黑影和歎息的出現,而固執的把它想像成元凱的鬼魂。多少次,她撲到窗前去捕捉那影子,又有多少次,她站在窗前,對外輕呼:
「凱凱,凱凱,我知道你在外面,為什麼你不進來呢?為什麼?」從沒有人回答過她,她也從沒有捉到過那個影子。但是,她深信,元凱的魂在那兒,在窗外,在她四周。他在暗中照顧著她,保護著她,像他生前所許諾過的。
就這樣,轉瞬間到了初夏的季節,微雨軒前的一片石榴花都盛開了。雖是初夏,天氣仍然很涼,尤其夜裡,風涼似水,正是「乍暖還寒」的季節。多變的天氣,加上沉重的心情,打五月初起,巧蘭就有些發燒咳嗽。這晚,夜已很深了,她仍然沒有睡覺,敞著窗子,看到滿窗月色,她感懷自傷,愁腸百結。坐在書桌前面,她情不自禁的提起筆來,無聊無緒的在自己的詩冊上寫下一闋詞:
「石榴花發尚傷春,草色帶斜矄,芙蓉面瘦,蕙蘭心病,柳葉眉顰!
如年長晝雖難過,入夜更銷魂,半窗淡月,三聲鳴鼓,一個愁人!」
寫完,她那樣疲倦,那樣淒涼,又那樣孤獨寂寞。風從窗外吹來,引起她一陣咳嗽。然後,她仆伏在桌上,累了,倦了,忘了自己衣衫單薄,忘了窗子未關而夜寒如水,她昏昏沉沉的睡著了。依稀彷彿,她在做夢,有個人影掩進了她的房間。依稀彷彿,有隻手在輕撫著她的鬢髮。依稀彷彿,有人幫她闔上了那扇窗子。依稀彷彿,有件小襖輕輕的蓋上了她的背脊。依稀彷彿,有人在閱讀她的詞句……依稀彷彿……依稀彷彿……依稀彷彿……她忽然醒了,睜開眼睛,桌上一燈如豆,室內什麼人都沒有,她坐正身子,一件小襖從她肩上滑落下去,她一驚,一把抓住那小襖,迅速回頭觀看,窗子已經關好了。那麼,是真有人進來過了?那麼,不是她的夢了?她啞著嗓子,急急的喊:「繡錦!紫煙!」兩個丫頭匆匆的趕了進來,衣冠未整,雲鬢半殘,都睡夢迷糊的:「什麼事呀!小姐?」「你們有誰剛剛進來過嗎?」
「沒有呀!小姐。」「聽到什麼聲音嗎?」「沒有呀!小姐。」巧蘭對桌上看去,一眼看到自己那本詩冊,已被翻動過了,她拿了起來,打開一看,在自己那闋詞的後面,卻赫然發現了另一闋:
「芳信無由覓綵鸞,人間天上見應難,瑤瑟暗縈珠淚滿,不堪彈。
枕上片雲巫岫隔,樓頭微雨杏花寒,誰在暮煙殘照裡,倚闌干。」
詞是新題上去的,墨跡淋漓,猶未乾透,而那筆跡,巧蘭是太熟悉了,把它磨成了粉,她也認得出來,那是白元凱的手跡!她一把將那詩冊緊壓在胸口,閉上眼睛,深深的喘了一口氣,喃喃的說:「他來過了!終於,他來過了!」
奔向窗前,她打開窗子,目光對那暗夜的花園裡搜尋過去。淚珠沿著她的面頰滾落,緊抱著那本詩冊,她對著那樹木深深的花園大喊:「來吧!凱凱!來吧!別拋棄我!別拋棄我!求求你!凱凱!」夜色沉沉,風聲細細,花園中樹影參差,竹影婆娑,那鬼,那魂,不知正遊蕩在何處?巧蘭用袖子蒙住了臉,哭倒在窗子前面。
七
巧蘭病了,病得十分厲害。
她以為她要死了,她不想活,只想速死。死了,她的魂就可以追隨著元凱的魂了。那時,再也沒有人來逼她改嫁,再也沒有力量把她和他分開。她想死,求死,希望死,只有死能完成她的志願。從早到晚,屋子裡總有很多的人,母親,婆婆,娘姨,丫頭,僕婦……川流不息的,她們守著她,為她煎湯熬藥,延醫診治。她發著高熱,渾身滾燙,她的頭無力的在枕上轉側。凱凱!凱凱!她不斷的呼喚著。哦,你們這些人!這麼多的人!你們使他不敢來了!走開吧,母親!走開吧,婆婆!讓他進來吧!讓他進來吧!你們都走開,讓他進來吧!她不斷的囈語著,不停的呼喚著:走開!你們,請你們都走開!讓他進來吧!凱凱!凱凱!凱凱!
於是,有這樣一晚,屋子裡的人似乎都走空了。她昏昏迷迷的躺在床上。於是,她聽到了他的聲音,低沉的,憐惜的,痛楚的在呼喚著:「巧巧!巧巧!」「哦,是你,凱凱!」她模糊的應著:「你來了!你在哪裡呢?」「你看不到我的,巧巧。」
「是的,因為你是鬼魂,」她恍惚的說:「但是,我就快死了,那時,我就會看到你!」
「你不能死,巧巧。」「我願意死。」「不,你不能!你要振作起來,你要好好的活著,為了我!巧巧!我不要你死!」「但是你已經死了!」「死亡並不好受,巧巧,死亡並不能使你和我相聚,鬼魂的世界是個荒涼的境界!不要來!巧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