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何夢白更加吃驚了:「你知道我嗎?」
「那……那寺裡新近換上的對聯,都是你寫的嗎?」那女子好奇的,深深的望著他。
「哦,原來你看到了那些對聯!」何夢白恍然大悟。「是的,就是在下!」那女子眼底的驚奇之色更深了,再一次,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何夢白在她的眼光下畏縮了,他知道自己那副落拓相,是怎樣也無法隱藏的。從沒有一個時候,他比這一瞬間,更希望自己能衣冠楚楚,風度翩翩。他退縮了一下,把破棉襖的衣襟拉了拉,卻更顯得手足無措,和捉襟見肘。那女子吸了口氣,卻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輕聲的說:
「既然讀了書,怎不進京去圖個上進呢?」
「小生也想進京,只是尋親未遇,流落於此!」
「哦!」那女子低吁了一聲,眼底眉梢,頓時籠上一層同情與憐恤之色。正想再說什麼,卻從寺裡匆匆的跑來了一個穿綠衣的丫環,梳著雙髻。一面跑,一面喘吁吁的嚷著說:
「啊呀!小姐!你又到處亂逛了!讓我找得好苦!老夫人在發脾氣呢!趕快去吧,轎子都準備好了,要回府了呢!全家就等你一個!」那女子來不及再顧他了,回頭看了看那丫環,她倉促的對何夢白再拋下了一句:「荷包留著,好歹去買件皮襖御御寒,天氣冷得緊呢!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沒柴燒呀!」
說完,她不再管何夢白,就轉過身子,跟在那丫環背後,匆匆忙忙的向閒雲寺的方向跑去了。何夢白本能的再追了兩步,舉著那荷包兒喊:「姑娘!姑娘!」可是,那女子和那丫環,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只有梅影參差,花木扶疏,小徑上,杳無人跡,而衣香猶存。梅花樹後,晚霞已映紅了天空。而閒雲寺裡,晚鐘初響,鐘聲迴盪在山谷中、小溪畔,敲破了黃昏,敲醒了那兀自拿著荷包發愣的人。何夢白終於回過神來。低下了頭,他開始審視著手裡那個小荷包,大紅錦緞做的,上面繡著一枝白梅花,繡工精細而纖巧,荷包口上繫著紅絲絛子,打著個梅花結。梅花!這女子和梅花何其有緣!他拈了拈那荷包,並不重,只是些碎銀子而已。他又佇立了片刻,才忽然想起,應該知道一下那女子到底是誰才對。握著荷包,他迅速的奔向寺裡,卻只見人來人往,求籤的求籤,上香的上香,大殿、旁殿、偏殿……都找不著那女子和丫頭的身影。那女子已經走了!一個不知姓甚名誰的女子,一個與他毫無關聯的女子,卻留給了他一個荷包,一枝梅花,和一份莫知所以然的惆悵。
這晚,何夢白失眠了,輾轉反側,他只是不能入睡,眼前浮動的,全是那女子的形影。那樣亭亭玉立在橋頭上,那樣手持白梅花,身披白斗篷,素雅,飄逸,如仙,如夢……他歎息了。那是誰家的女子呢?看那服裝,看那丫環,必然是某個豪門中的千金小姐。想自己衣食不全,貧不聊生,縱有滿腹詩書,又有何用?如果自己也是個大家公子,或者還有緣得識這位佳人。如今……罷,罷,想什麼呢?夢什麼呢?一個窮小子,是沒有資格夢,也沒有資格想的。
就這樣,一點癡心,已然縈懷,何夢白通宵不寐。黎明的時候,他擺弄著那個小荷包,打開了結,裡面有些碎銀子,別無他物。他撥弄著,翻來覆去的看著那荷包,於是,忽然間,他在那荷包的襯裡上,發現了刺繡著的三個字:「江冰梅」。江冰梅?這是那女子的名字嗎?江冰梅?怪道她要在荷包上繡一枝梅花呢!他猛的醒悟了,是了,淨修法師曾說過,江家的女眷要來上香,那麼,這必然是江家的小姐了!江家!他知道這家庭,那江一塵老先主是個落第的舉子,念過不少書,家道殷富,也做過幾任小地方官,如今告老還鄉,卜居在城中,宅第連雲,奴婢成群。唉!偏偏是江家的小姐,他何夢白何其無緣!如果是個小戶人家的女子,他還有可能攀附,如今……罷,罷,想什麼呢?夢什麼呢?
天亮了,晨鐘敲亮了窗紙,何夢白無情無緒的起了床,滿腦子充盈著的,仍然是那個苗條的影子,那窄窄的腰身,那怯怯的神態,和那冰雪般純潔清新的面貌。把那繡荷包兒緊揣在貼身的衣袋裡,他沒有去買皮襖,他捨不得動用裡面的銀子,並非吝嗇,而是因為這銀子曾經玉人之手。早餐後,他坐在自己借住的那間簡陋的斗室裡,對著桌上鋪著的畫紙發愣,他該畫畫了,這是謀生的工具。畫畫!他腦中唯一的畫面,只是那手持梅花,站在橋頭的女子呵!
於是,忽然間,他的興趣來了,提起筆來,調好顏色,他細細揣摩追想著那女子的面貌,畫了一幅「寒梅雪艷圖」,把那橋,那女子,那手持梅花的神態,全體畫在畫紙上。連背景,帶服裝,都畫得絲毫不爽。這張畫足足畫了一整天,畫完後,自己細看,那女子栩栩若生,宛在目前。他歎了口氣,略一思索,又在那畫的右上角,題下了幾句詞:
「破瓜年紀柳腰身,懶精神,帶羞嗔,手把江梅,冰雪斗清新,
不向鴉兒飛處著,留乞與,眼中人!」
題完,他在左下角又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他把這幅圖懸掛在牆上,默默的看著。在他的題詞裡,他很巧妙的把「江冰梅」的名字嵌了進去。在他,這只是一種聊以自慰的方式而已。但,當淨修法師看到這幅圖之後,卻曾驚異的注視良久,然後掉過頭來,含笑而沉吟的看著何夢白,點點頭,調侃的說:「小施主,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呵!」
何夢白驀然間臉紅了。淨修法師卻自顧自的,笑呵呵的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留下一句話來:
「世間沒有做不到的事,只要自己先站起來!」
何夢白悚然而驚。從這一日起,他每天面對著牆上的美人,開始用功苦讀起來。
二
一轉眼,過了年,燈節到了。
閒雲寺裡,善男信女們捐贈了無數的綵燈,一時張燈結綵,遊客如雲,好不熱鬧。
人多的場合,總使何夢白有種被遺忘的感覺。晚上,他也曾在寺中各處轉了一圈,看了看那些綵燈。下意識中,他未嘗不希望再碰到那個江冰梅!或者,她也會來湊熱鬧呢!但是,他知道今晚城中還有「燈市」,比這兒更熱鬧得多,年輕女子,多半去燈市而不會到寺廟裡來,到閒雲寺的,都是些老人,來上一炷香,求神保祜他們的下輩子,如此而已。轉了一圈,他就無情無緒的回屋裡,燃起一支蠟燭,開始在燭光下寫一篇應考必須準備的八股文章。淨修法師進來看了看他,勸告的說:「不要太用功了,大節下作什麼文章,不如去城裡逛逛,有舞龍舞獅還有唱戲的呢!」
「不,師父,我還是在這兒靜一靜的好!」
淨修法師點點頭,走了。
何夢白繼續寫著他的文章,一篇寫完,他累了。把頭仆伏在桌上,他想休息一下,卻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他這一睡,就睡了很久,他一點也不知道,這時有個不知名的人,由於廟中人太多,想找個安靜的地方避避,卻誤打誤撞的走進了他的房間。他的房門原本就虛掩著,那人推開了門,看到裡面有人僕在桌上睡覺,本想立即退出去,但是,牆上的那幅「寒梅雪艷圖」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悄悄的走了進來,仔細的看了看牆上那幅畫,露出了一臉驚異的神情。然後,他轉過身子,走到桌邊,默默的、研究的打量著那個熟睡的年輕人:端正的五官、清秀的面貌,雖然憔悴,卻掩飾不住原有的那股英爽。但是,服裝破敝,一件薄薄的棉衣,已綻露出裡面的棉胎,顯然無法御寒,他雖熟睡著,卻蜷縮著身子,似乎在夢中,仍不勝寒瑟。那人搖了搖頭,接著,就發現何夢白桌上攤開的文章。他不由自主的拿起那本冊子,一頁一頁看過去,越看就越驚奇,越看就越眩惑。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在桌邊坐了下來,提起桌上的一支筆,在那文章上圈圈點點起來。看完了最後的一頁,他站起身子,再度凝視著那個年輕人,深深的,深深的凝視著那個年輕人。何夢白的身子蠕動了一下,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他正在做夢,夢到自己在寒風凜冽的雪地裡奔跑,在他前面,那個名叫江冰梅的女子正忽隱忽現的顯露著,他不停的追逐,好疲倦,好寒冷……他的身子縮得更緊了,把頭深深的埋進了臂彎裡。
那不知名的人對他注視良久,又沉思片刻,然後,他走了過去,悄悄的脫下了自己身上的一件狐皮大氅,輕輕的蓋在何夢白的身上。何夢白只動了動,並沒有從睡夢中醒來。那人不再驚動他,走到牆邊,他摘下了牆上那張「寒梅雪艷圖」,捲成一卷,就拿著它退出了那房間,並細心的為他關上了房門。片刻之後,那人坐在淨修法師的書齋裡了。從懷中取出一個二十兩重的銀錠子,他放在淨修法師的桌上,從容的,安靜的,而誠懇的說:「我剛剛撞進了那個何夢白的房間,他睡著了,我沒有驚動他,這個銀子,請您轉交給他。他是靠賣字畫為生的,是嗎?也就是你對我提過的那個落魄的書生,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