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想來跟我解釋,」我痛苦的轉開頭。「我相信我自己眼睛所見到的事實!」「你不會認為是你自己的眼睛有問題,對吧?」他聲音裡的怒氣在加重,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動了空氣。「我根本沒有機會,也沒有餘地為自己辯白,對吧?你們所有的人都判了我的罪,大家都說,他是浪子,他風流成性,他頑劣不堪,他永遠闖禍胡鬧……所以,是他做的!於是,我什麼機會都沒有,只能說是我做的,是不是?」
「再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我軟弱得沒有一絲力量。「我不想聽你說,如果你肯讓我一個人在這兒,我就很感激你了!你走吧!」「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之間也完了,對不對?」他的呼吸更重了,開始無法控制自己的聲調。
「你應該娶綠綠,」我的喉頭脹痛,聲音枯澀。「你該對那個可憐的女孩負責任!」「我娶個鬼!」他憤怒的大叫,忽然一把拉起我來:「詠薇,你跟我走!」他拉住我,不由分說的向門口跑去。
「到哪兒去?」我掙扎著:「我不去!」
「你一定要來!」他把我拖出了房門,由後門拖向外邊:「我要把這件事情弄清楚,你跟我去弄清楚!走!」
他拉著我穿過竹林,跑向原野,秀枝在後門口詫異的張大眼睛望著我們。原野上秋風瑟瑟,樹影幢幢,我掙不脫他鐵一般的手腕,跟著他跌跌衝衝的跑向前去。
第二十一章
太陽逐漸的升高了,雖然季節已進入了秋天,太陽的威力卻絲毫沒有減弱,那條滿是黃土的公路赤裸裸的曝曬在烈日之下。我的帽子擋不住熱力,汗水在我的頭髮裡面蒸發。我的雙腿疲倦無力,四肢像癱軟成一團的棉花,步行讓我感到非常吃力,而陽光讓我頭暈目眩。我不知道這樣走到埔裡要幾小時,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公路局的車子可乘,(事後我才知道確實是有的,而且只要走到鎮上就可以搭車。)對方向也糊糊塗塗,只是盲目的向下山的方向走。
這樣走了兩小時之後,我才發覺自己的「出走」過於衝動,第一,我從昨天晚上起就沒有吃東西,再加上一夜沒有睡覺和緊張、恐怖、傷感的各種刺激,早已虛弱到極點,兩小時下來,我已舉步維艱。第二,事先一點計劃也沒有,我即使走到了埔裡,又準備怎麼辦?到台中?然後呢?回台北?去找媽媽?還是找爸爸?第三,這是最嚴重的一點,我發現我身上沒有帶錢。在青青農場,錢根本毫無用處,幾個月來我沒有用過一毛錢,早已忘記人的世界裡,沒有錢是無法生活的。媽媽走時給了我兩百元,我全放在抽屜裡,離開的時候竟連想都沒有想到,這樣走下去,我怎麼也不可能徒步到台北,那麼,我該怎麼辦?
我生平沒有如此疲倦和洩氣過,站在路邊,我翻開每一件衣服的口袋,抖出了我隨手帶的一個小皮包裡的全部東西,只找到了二十三塊零五角錢,這一點錢夠我幹什麼呢?我幾乎想折回青青農場,但是,我的倔強不容許我回頭,青青農場裡那些解決不了的感情糾葛,也不容許我回去,我眼前始終浮著綠綠拚命救凌風時的表情,那樣勇敢,那樣不顧一切!不,反正我不能回去,無論情況多麼困難,我還是要先走到埔裡再說。隨後,我發現我的脖子上還有一條戴了多年的金項鏈,這增加了我的勇氣,到埔裡之後,我或者可以找到一家當鋪或銀樓,那麼,最起碼可以換得我到台中的旅費,到了台中,我就可以打電報給媽媽,讓她來台中接我。這發現讓我定了心,我又繼續走上了我的旅程。
那旅程何等艱苦!許久許久之後,我都忘不了那一天。炙熱的陽光,飛揚的灰塵,我踉蹌的邁著步子,越走越無力,越走越困苦。我的嘴唇開始發乾,繼而喉嚨燒灼,胸腔像要爆炸,胃部也跟著疼痛起來。公路蜿蜒漫長的伸展著,彷彿直通天邊,無論怎樣走,也走不到終點。我的頭漲痛而暈眩,陽光裡有數以千萬的金星在跳動,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會倒下去,好幾次,我癱軟的坐在路邊的草裡喘息,像個受傷的、迷途的小綿羊。這樣,我走了又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但是,埔裡依舊不知在地球的哪一點。
當我在路邊發現了一塊草地,又發現一座小樹林的時候,我高興得想歡呼,走進了樹林裡,我倒在一棵松樹底下,像一支燒熔了的蠟燭,整個身子全癱瘓了。躺在那陌生的樹林裡,我舌敝唇焦,喉嚨、胸腔和胃部都在燒著火,我用舌頭徒勞的舔著嘴唇,汗珠像雨點般從額上滾下來,衣服都被汗水所濕透,貼在我的背上。
林子裡靜悄悄的,軟弱和孤獨開始向我襲來,我想起青青農場的竹林,溪水,和那山上的夢湖!我想起凌風,凌雲,凌霄,還有韋白,他們現在都在做什麼呢?我離開青青農場才幾小時,但是,好像已經有幾百年了。我已經開始懷念它,而且,越來越感受到離別的強烈的痛楚了。
有一隻鳥從遠方飛來,噗喇喇的落在我身邊的松樹上,我仰躺在地下,望著它白色的羽毛在陽光下閃爍。能當一隻鳥多好,高興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如果我是一隻鳥,我先要飛回青青農場去看看,看看凌風,看看凌雲,凌霄,章伯母……,看看我所愛的那些人們。
我忽然從地上坐了起來,那隻鳥似曾相識,是一隻白色的鴿子,它多像凌雲的鴿子呀!凌雲的玉無瑕!它在松樹上歪著頭看著我,我不由自主的對它伸出手去,試著喊了兩聲:
「下來!玉無瑕!下來!」
它真的飛了下來,毫不考慮的直飛到我的手背上,玉無瑕!它竟然是玉無瑕!我像個流浪人看到了親人一般,突然湧上了滿眶淚水。用手輕輕撫摸它光滑的白色羽毛,我悲悲楚楚的對它說:「你從那邊飛來的,是麼?你還要飛回那邊去,是麼?」而我呢?我也從那邊來,卻不能飛回那邊去!我舉起它來,用面頰貼著它,鼻中酸楚,淚霧迷濛。它撲動了兩下翅膀,我立刻抓牢它,對它說:「別走,玉無瑕,再陪陪我吧!我是這樣孤獨!」
它真的停了下來,一個勁兒的歪著頭打量我,我撫摸著它,猛然間,手觸到了什麼,低頭一看,它的腳上綁著一張紙條,凌雲的情書?不!余亞南已經走了,這不會是他們的通訊。解下了那張紙條,我打開來,上面的字跡使我欲哭無淚,竟是凌雲寫給我的!上面寫著:
「詠薇:你的出走使二哥發狂,闔家大亂,如果接到了這張
紙條,盼立即回來!
凌雲」
我用手蒙住臉,坐在樹林裡無聲的啜泣。我的心在呼喊著:「回去!回去!」我每個細胞都在跳動,每根神經都在呼喚凌風。折回青青農場的願望超過了一切。半晌,當我放下手來,玉無瑕已經飛走了,它怎麼會找到我?這不是天意要我回去嗎?我站了起來,走回到公路上,陽光刺痛我的眼睛。我站在路邊遲疑了兩分鐘。玉無瑕已經飛回去了,我也要飛回去,我發現幾個月的青青農場的生活,也把我訓練得有了家鴿的習性。我回轉了方向,開始往青青農場走去。
我在下午四點多鐘回到了青青農場,疲倦,衰弱,飢渴,而骯髒,我沒有走到幽篁小築,只在看到青青農場的招牌時就完全脫力了,我扶住那塊招牌,身子往下溜,暈倒在牌子底下。我醒來的時候,一室溫暖的燈光罩著我,沒有比再看到章伯母溫柔的微笑更安慰的事了,也沒有比又接觸到我那住了幾個月的小屋更親切的事了,我想哭,又想笑,章伯母靜靜的坐在我的床邊,用手撫摸著我的面頰,輕輕的說:
「再睡一會兒,詠薇,你還很衰弱。」
「我流浪了一天。」我啞聲說,喉嚨還在隱隱作痛。
「我知道。」章伯母對我溫存的微笑。
「我收到了玉無瑕傳的信。」我說。
「我知道。」章伯母再說。
「我總算回來了。」我說,倦意仍然濃重,打了一個呵欠,我伸展四肢。「凌風好麼?」
「你回來了,就沒有什麼不好的了。」
我微笑,把頭轉向一邊,又沉沉的睡去了。
事後,我才從凌雲嘴裡,知道了那天我走後的事情,據說,凌風在八點多鐘突然從沉睡裡醒來,大叫著說我走掉了,他們都認為他在做噩,但他堅持要見我,於是,凌雲只得到我的屋裡來叫我,而發現了我的留條。然後,整個章家都陷入了混亂裡,凌霄在附近找了一圈沒有找到,老袁和章伯伯、韋白都出動了,各方面尋找,凌風發狂一般的要自己去找,他們只好給他注射鎮定劑。章伯母發現我沒有帶錢,認為我必定不會走遠,於是韋白建議利用鴿子,凌雲就把每隻鴿子的腳上都綁上紙條,六十幾隻鴿子全體放了出去。這原是碰碰運氣,因為鴿子不會尋人,只希望我能認出鴿子來。沒料到真會有一隻鴿子飛到我的附近,而被我認了出來,竟鬼使神差的收到了紙條。鴿子放掉之後,凌霄又騎摩托車出去找,到了鎮裡,沒有找到,又往埔裡的方向找了一段,但估計我不會走得太遠,而沒有繼續找下去。然後,都認為我一定搭上了公路局的車子,去了埔裡或台中,直到四點半鐘,韋白髮現我倒在青青農場的牌子底下,手裡緊握著凌雲寫的紙條。他把我抱了回來,先抱到凌風的床前面,凌雲說,當凌風看到我那麼狼狽的時候,他哭了,像個孩子般哭得非常傷心,說我不該這樣輕率的離去,簡直是虐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