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蜜蜂,你從哪兒來?」他笑著問。
「別管我!」我擺脫開他,向幽篁小築跑去。
他追過來,一下子攔住了我。
「怎麼了?誰得罪了你?」
「別管我!」我大叫,從他身邊竄過去。
他伸出手來,迅速的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掙扎,但是掙不脫他那強而有力的手指。
「怎麼回事?」他逼視著我:「今天你不太友善,有什麼東西刺傷了你?」「我說別管我!」我生氣的大喊,跺著腳:「我沒有心情和你開玩笑!」「為什麼?」他瞇起眼睛,從睫毛後面打量我,慢條斯理的說:「我以為我們已經把關係建立得很好了,不是嗎?你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告訴我,讓我幫你想辦法出氣!」
我站住,不再和他掙扎,安靜的望著他,他那年輕的臉帶著慧黠的笑,我討厭這笑容,他看來多麼浮!多麼不夠深沉和成熟!吸口氣,我冷冷的說:
「告訴你,凌風,我沒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你不必如此熱心!而且,我也不喜歡你抓住我。」
他被刺著似的鬆了手,笑容仍在唇邊,但語氣已不和平:
「對不起,小姐,希望我沒有傷了你尊貴的手臂,」他望望自己的手:「我以為我的手是沒有毒的。」
「好了,」我轉過身子。「我要回房去休息了。」
「慢著!」他又攔住了我,眼睛裡有著危險的信號。「詠薇,什麼因素讓你這樣驕傲?你以為我在追求你?還是你自認是公主或女皇?」「我沒有以為什麼,」我懊惱的,大聲的說:「你最好讓開!別來打擾我!」「沒那麼容易,」他冷然的說,又抓住了我,這次是百分之百的不友善。「你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為可以隨便對我板臉和教訓我?我今天要剝去你這件驕傲的外衣!」
一把握緊了我的肩膀,他突然箍住了我的身子,在我還沒弄清楚他的意圖以前,他的頭已經對我的頭壓了過來,我發出一聲喊,開始猛力的掙扎,但他把我箍得緊緊的,反翦了我的雙手,用他的一隻手緊握著,另一隻手扯住了我的頭髮,使我的頭無法移動。然後,他的嘴唇緊壓在我的唇上,他扯住我頭髮的手滑下去,攬住了我的腰。我無力於掙扎,他的嘴唇柔軟、灼熱,而濕潤,舌尖抵住了我牙齒。我透不過氣來,暈眩的感覺逐漸籠罩了我,我覺得要窒息,要暈倒。而另一種燒灼的熱力從我唇上遍佈全身,使我渾身酥軟無力。陽光在我頭頂上閃耀,我眼前浮動著千千萬萬道金色的光芒,那些光芒跳動著,旋轉著,飛舞著。
幾千個世紀都過去了,幾百個地球都破碎了,他終於放鬆了我,他那發亮的眼睛在我眼前變得特別大,他的聲調瘖啞,卻帶著勝利的嘲弄:「我打賭你從沒被人吻過,嗯?」
我呆呆的站著,屈辱的淚水湧進了我的眼眶,草原,樹木,和凌風那可惡的臉全在那層淚霧之後浮動,我努力想平伏自己的喘息,卻越來越被升高的憤怒弄得呼吸急促,胸腔燃燒得要爆裂。他把雙手插進口袋裡,唇邊浮上一個微笑,清了清喉嚨說:「這有沒有幫助你認清自己?嗯?你知道嗎?你是個熱情的小東西,你全身都燃燒著熱情的火焰,你所需要的是火種,讓我來做你的火種,幫助你燃燒,如何?」
我聽著他說完,然後,我舉起手來,像我在電影上見過的一樣,狠狠的抽了他一耳光。他毫無防備之下,這一掌打得又清又脆。我沉重的呼吸著,憤憤的說:
「你卑鄙!下流!而無恥!我永遠不會看得起你!永遠不會!」轉過身子,我奔進了幽篁小築,一直衝進我的屋裡,鎖上了房門。我沒有出去吃午餐,章伯母來喚我的時候,我隔著門告訴她我不舒服。
第十四章
好漫長的一個下午,我只是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望著窗子,望著窗玻璃上陽光的閃爍,望著竹影綽約的移動,望著一窗明亮的日光轉為暗紅的霞光。四周很靜很靜,沒有一點聲息。章伯母曾三度來敲我的房門,並且輕喚我的名字,由於我沒有答應,她一定以為我睡著了,也就悄悄的退開了。我躺著,心情恍惚迷離,時而若有所得,時而又若有所失。黃昏的時候,我睡著了一會兒,睡得很不安穩,凌風和韋白的影子像縱橫的兩條線,交織成一張大網,我在網裡掙扎,喊叫。那網纏住我,使我無法呼吸。我喊著,叫著,突然從夢中驚醒,一頭一臉的冷汗,坐起身來,我怔忡不甯的呆坐著,好一會兒,才拭去額上的汗珠,試著從床上站起來,一下午的躺臥讓我筋骨酸痛,噩夢使我頭腦昏沉,而且,我餓了。
我坐在鏡子前面,審視著我自己,我的面頰蒼白,眼神枯澀,頭髮零亂的紛披在頰邊額前。拿起一把梳子,我不經心的梳平了頭髮,丟掉發刷,我歎口氣,忽然覺得一切都那樣讓人煩躁,我該怎麼辦?發生了和凌風這種事情之後,我如何再能在青青農場住下去?但是,離開這兒嗎?媽媽爸爸的事情怎樣了?何處是我的家?我能回到哪兒去?而且……而且……我怎能離開這兒的陽光、草原、樹林、溪流、夢湖和苦情花?繞著房間,我在房裡走來走去,不斷的走,直到我的腿疲倦。窗上的霞光更紅了,打開窗子,我注視遠處一天的紅霞,天邊在燃燒,竹葉的頂梢也在燃燒,紫色、紅色、橙色的雲在玩著遊戲,忽然聚在一起,忽而分散各處。我深深呼吸,透過竹葉的晚風沁涼清爽,我把發熱的面頰貼在窗欞上,我愛這兒!我愛青青農場!我愛這兒的雲,這兒的山,這兒的樹和落日!又有人敲門,我聽到凌雲細聲細氣的低喊:
「詠薇!詠薇!」我甩甩頭,甩不走那分煩惱。打開房門,凌雲拿著她的刺繡站在房門口,一臉盈盈的笑。
「詠薇,你怎樣了?媽媽要我來看看你。」
「我沒什麼,」我說,咬了咬嘴唇。「只是有些頭暈。」
「一定是中了暑,」她從裙子口袋裡摸出一盒薄荷油。「試試這個。」我接過去。她走了進來,把刺繡堋子放在桌上,我抹了一些薄荷油在額上,又抹了一點在鼻子下面,我喜歡聞那股涼涼的薄荷香。凌雲倚著桌子,她白皙的皮膚帶著微紅,我這才瞭解古人描寫好皮膚為什麼用「吹彈得破」四個字。桌上,她那精緻的刺繡品似乎特別刺目,菊花、短籬和蘆草。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我喃喃的念:「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嗯?」凌雲張大眼睛望著我:「你在說什麼?」「你不知道這幾個句子嗎?」我凝視她:「你沒聽說過這幾句?這是曹雪芹的句子。」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黑白分明的眸子坦白而無邪:「我很少看書,尤其是詩,我看不懂。」
我愣了愣。「那麼,你如何去瞭解他的思想領域?」我衝口而出的說。
「什麼?」她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麼?」
「我說——」我嚥住了,算了,何必呢?這不是我管得著的事,像韋白說的,人生沒有辦法分析和解釋,也沒有辦法透徹的瞭解,我何苦一定要探究出道理來?何況,男女相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那是偶然加上緣分再加上第六感第七感的吸引,所等於出來的東西。「我沒有說什麼,」我搖搖頭。「我心情不好。」「你在想家?」她問:「想你媽媽?」
「我——」我再搖搖頭:「我不知道。或者,我應該回台北去了。」「不要!詠薇!」她由衷的喊,熱情的抓住我的手。「你不會這麼快就回去,是不?我們都這麼喜歡你,你一定要再住一段時候,你走了,我又要寂寞了。」
「你不會寂寞。」我慢慢的說。
「會的!一定會!」她喊:「別走,詠薇,再過幾天,樹林裡的槭樹都會轉紅了,冬天,我們可以到合歡山上去賞雪,我保管你會收集到許多小說資料,你在台灣見過雪嗎?」
「沒有。」「留到冬天,詠薇,合歡山上積雪盈尺,我們可以去堆雪人,霧社的櫻花也開了,那兒也有一個湖,他們叫它碧湖,湖邊遍地遍野的櫻花,盛開的時候紅白相映,幾里外都可以看到。詠薇,留到冬天,這兒的冬天比夏天更美,你會愛上它的,我向你保證!」何必等到冬天?即使是夏天,我也已經愛上它了。倚著窗子,我默默的出神。如果沒有凌風,如果沒有上午那倒楣的一慕!章伯母忽然出現在門口,她手裡拿著一個盤子,裡面是幾個熱氣蒸騰的包子,顯然是剛剛蒸好的,帶著溫暖和煦的笑容,她說:「詠薇,你一定餓了,中午沒吃飯。來,嘗嘗這包子味道如何?這是我自己包的,你章伯伯最愛吃麵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