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想變成曬蘿蔔乾?還是想成為烤肉?」把一隻胳膊伸給我,他說:「我們去樹林裡走走,怎樣?」
我很高興和他一起散步,有他在身邊,空氣就永遠生動活潑。對凌霄說了聲再見,我跟他向小溪的方向走去,只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樹林裡,突然陰暗的光線帶給我一陣清涼,我們停下來,凌風拿出他的手帕,輕輕的按在我的額上。
「擦擦你的汗,」他的聲音低而柔,「你被曬得像一根紅蘿蔔。」我抬頭望著他,他的臉上毫無嬉笑之色,相反的,那對眼睛溫溫柔柔的停在我的臉上,眼光溫存細緻而誠懇。我從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沒有諧謔,沒有輕浮,也沒有造作……那眼光甚至可以讓寒冰融化成水。他的手帕擦過了我的額,(那樣輕輕的擦過去,彷彿怕弄傷了我。)擦過了我的面頰,又擦過了我的鼻尖,然後是下巴。他的嘴唇薄薄的,帶著些微不自主的震顫,他輕聲吐出兩個字:
「詠薇。」他的胳膊環住了我的肩膀,依然那樣輕,那樣柔,怕弄傷我似的。他沉重的呼吸吹在我的臉上,熱熱的,帶著股壓迫的味道。「詠薇,你怎麼會在青青農場?」他低問:「你怎麼會這樣蠱惑我?像個夢一樣讓我無法抵□。詠薇,告訴我你從哪裡來的?從哪一顆星星上降下來的?從那顆露珠裡幻化出來的?告訴我,詠薇!告訴我——」
他的手臂逐漸加重了力量,我的身子貼住了他的。有幾秒鐘,我的神志恍恍惚惚,心旌飄飄蕩蕩,但是,我很快就恢復了意識,凌風的臉在我的眼前,那是張年輕而動人的臉,不過,他未見得是我夢想中的臉。愛情!那玩意兒對我太陌生,我本能的恐懼去接觸它,我不知道,我也懷疑,我是不是真正喜歡凌風?反正,我現在不要戀愛,我懼怕被人捕獲,尤其是凌風!為什麼?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我只知道我要逃避,逃避凌風,逃避他給我的暈眩感,逃避可能降臨的愛情!我推開了他,拾起我掉在地下的書,用生硬的,不像是我自己的聲音說:「你在說些什麼?對我演戲嗎?凌風?」
他怔了怔,接著,一抹惱怒飛進了他的眼睛。
「詠薇,」他臉上的肌肉變硬了:「你是個沒心肝的東西,你的血液是冷的……」「別!」我阻止他:「不要發脾氣,凌風,我們講好了不吵架的!」他嚥住了說了一半的話,瞪視著我,半晌,他呼出一口長氣,憤憤的折斷了手邊的一根樹枝,咬著牙說:
「對,不吵架,我現在拿你無可奈何,但是,總有一天,我要把你繞在我的手上,像玩蛇的人所收服的蛇一樣!」
「記住,十個玩蛇的人有九個被蛇咬死!」我說。
他對我彎過身子,眼睛裡仍然有憤怒之色,但語氣裡已恢復他的鎮靜。「咧開你的嘴唇,詠薇,讓我看看你的毒牙!」
我真的對他齜了齜牙齒,然後我笑著向樹林的那一頭衝去,他追了過來,我繞著樹奔跑,我們像孩子般在樹林裡奔竄追逐,在每棵樹下兜著圈子,但他終於捉到了我,抓住我的手臂,他喘息著,眼睛發亮。
「詠薇,我要揉碎你,把你做成包子餡,吞到肚子裡面去!」
「你不敢!」我說,挺直背脊。
「試試看!」他握緊我,虎視眈眈的。
「別鬧!有人!」我喊。
他放開我,我一溜煙就衝出了樹林,一口氣跑到溪邊,他在後面詛咒著亂罵亂叫,我停在溪邊的樹下,笑彎了腰,他追過來,對我揮舞拳頭:「你當心!我非報復你不可!你這個狡猾而惡劣的東西!我今天不制服你就不姓章!」
我繼續大笑,跑向流水,忽然,我停住了,有個人在溪邊不遠的地方,在另一棵樹的底下,支著畫架在畫畫。這是我曾經碰到過的那個畫家,我還欠他一點東西,那天,我曾經破壞了他的靈感。凌風一下子抓住了我。
「好!我捉住你了,這次我絕不饒你了!」他嚷著說。
「不要吵,」我說,指著前面:「你看那個男人,我以前也碰到過他,隱居在這兒作畫,他不是滿瀟灑嗎?」
凌風向前望去,放鬆了我。
「嗨!」他說:「那是余亞南。」
余亞南?似曾相識的名字,對了,他就是韋白學校裡的圖畫教員。看來這小小山區,竟也臥虎藏龍,有不少奇妙的人物呢!凌風不再和我鬧了,拉著我的手,他說:
「我們去看看他在畫什麼。」
我們走了過去,余亞南並不注意我們,他正用畫筆大筆大筆的在畫紙上塗抹。一直到我們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才抬起眼睛來很快的瞟了我們一眼,立即又回到他的畫紙上去了。凌風拉了我一把,我們退到余亞南的身後,凌風對我低聲說:
「別打擾他,當心嚇走了他的靈感。」
我望著他的畫紙,畫面上有遠遠近近的山,是幾筆深淺不同的綠,有遠遠近近的樹,也是深淺不同的綠,有溪流、岩石,色彩朦朧含混,整個畫面像飄浮在綠色的濃霧裡,一切想表達的景致全混淆不清。我低聲的問凌風:
「你認為他畫得怎樣?」
「顯然他又失敗了。」凌風低語。
余亞南猛然拋下了他的畫筆,掉轉身子來面對我們,他看來十分氣惱和不快。「我畫不好,」他懊惱的說:「在這種氣候下我畫不好畫,天氣太熱,」他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汗珠,再用手背在額上擦了一下,給前額上平添了一抹綠色,顯得十分藝術化。「以後只能在清晨的時候畫。」「別畫了,休息一下吧,」凌風說:「你見過我家的客人吧?陳詠薇小姐。」他注視了我一會兒。「我們見過,是不?」他有些困惑的問,黑黑的眼珠裡也有色彩,夢似的色彩,那是張易感的、漂亮的臉。「是的,有一天早上,你差一點給我畫了張像,因為我變動姿勢使你失去靈感,你很生氣。」我說。
「是麼?」他望了我一會兒,搖搖頭,自嘲似的說:「我最大的敵人就是找藉口,我自己知道,可是我仍然會為我的笨拙找藉口。」「你不是的,」我熱心的說,發現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會引發別人的同情和熱心。「那張畫你幾乎畫成功了,你忘了嗎?」他的眼睛發亮,像個孩子得到了讚美一般。
「是嗎?」他問:「我忘了,不過,總有一天我會畫出一張傑作來,我並不灰心。今年我要畫一張去參加全省美展,只是,我總是把握不住我的靈感。」
「那是長翅膀的東西。」凌風說。我不喜歡他在這種場合裡也用玩笑的口吻。「你說什麼?」余亞南瞪著眼睛問他。
「你的靈感,」凌風說:「你最好別信任它,那是長著翅膀的小妖魔,你如果過分信任它,它會捉弄你的。」
「你不懂藝術,」余亞南說,眼睛閃閃有光,聲調裡有單純的熱情。「所有的藝術家都靠靈感,你看過《珍妮的畫像》那個電影嗎?珍妮不是鬼魂,只是那畫家的靈感。沒靈感的畫就沒有生命,藝術和你的建築圖不同,你只要有圓規和尺就畫得出來,我卻必須等待靈感。」
「那麼,你什麼時候能確知靈感來了呢?」凌風問。
「當我……當我……」余亞南有些結舌:「當我能夠順利畫好一張畫的時候。」「事實上,你隨時可以順利的畫好一張畫,」凌風有些咄咄逼人:「只要你不在一開始幾筆之後就丟掉畫筆,靈感不在虛浮的空中,它在你的手上,你應該相信你的手,相信你自己。」「我非常相信我自己,」余亞南惱怒的說:「我知道我會成功,我有一天會成為舉世聞名的大畫家,像雷諾爾、梵谷一樣名垂不朽。我也相信我的手,我在色彩的運用和技巧表現上,台灣目前的一般畫家都趕不上我!」
「那麼,你的困難只是靈感不來?」凌風緊逼著問。
「我不是上帝,當然無法支配靈感。」余亞南懊惱的說。
「亞南,」凌風仰了一下頭,一臉的堅毅和果斷:「讓你做你自己的上帝吧!人生耗費在等待上的時間太多了,你只能一生都坐在山裡面等靈感!」
「你能不管我的事麼?」余亞南顯然被觸怒了,他那易於感受的臉漲得通紅。「你以為我畫不好畫是因為……」
「你太容易放棄!」凌風立即接了口:「就像你自己說的,你太會找藉口,靈感就是你最大的一項藉口。假如不是因為你沒有恆心,那麼,你畫不好畫就因為你根本沒有才氣!」
「凌風!」亞南喊,他的眼珠轉動著,鼻孔翕張,然後,他頹然的坐在草地上,用手捧住頭,喃喃的說:「我有才氣,我相信我自己!」「那麼,」凌風的語氣柔和了:「畫吧,亞南,你有才氣,又有信心,還等什麼靈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