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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瓊瑤

  「你也喜歡研究別人?」我問。

  「我研究得太多了,這已經無法引起我的興趣。」他的笑容收斂了,聲調突然變得沉重起來:「等你到我這樣的年齡,你就不會研究了,因為你太容易看穿它。」

  我們已經走到幽篁小築的入口,我想到他的題款、雕刻和畫。一個怎樣的人呢?看穿世事的隱居者?一個哲人?一個藝術家?一個懷才不遇的學人?我又瞪著他出神了。然後,噗喇喇的一陣鳥撲動翅膀的聲音,有隻鳥從竹林尖端飛落到韋白的肩膀上,是凌雲的玉無瑕。

  「嗨!小東西!」韋白喊著,用手接過它來,讓它停在他的指尖上。「這不是一個漂亮的小東西嗎?」他對我說:「看看它吧!研究研究它,它比人們更值得研究,是一本美麗的書。人類的書儘管複雜,卻不見得都很美麗!」

  我有些眩惑,他震懾我而吸引我,怎樣的一個人呢?怎樣的一本書?我會有興趣去研究的,這本書一定費讀而又耐人尋味。走進竹林中的小徑,一聲尖銳的哭叫破空傳來:

  「我不知道,別打我!別打我!」「是秀荷!」我喊:「章伯伯真的打她了!」

  「我們趕快去!」韋白說,向前跑去,玉無瑕受驚的撲動翅膀飛走了。我們加快步子走向幽篁小築的大門口。

  第七章

  到了幽篁小築的大門口,我們就看到章伯伯、章伯母、凌雲和秀荷了,只少了章氏兄弟。秀荷正在章伯伯的手中掙扎,章伯伯抓住她的兩個肩膀,把她像篩雕似的亂搖一通,一面暴跳如雷的大叫大罵:「你這個小娼婦,你把小羊還出來就算了,還不出來我剝你的皮!」我覺得有些好笑,因為他罵秀荷作「小娼婦」,在我的感覺上,彷彿只有沒修養的女人才這樣罵人。同時,弄丟了小羊也不該算作「娼婦」呀!秀荷扭動著身子,在章伯伯手裡像個待宰的小雞,徒勞的想掙脫那牢牢鉗住她的手指。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她反覆的喊著,滿臉恐懼之色,一面把眼光求救的投向章伯母。

  「好了,一偉,」章伯母伸出手去:「你放了她吧,她又不是有心的!」「別為她講話,舜涓!」章伯伯厲聲說:「你的慈悲心腸每年都要為我損失不少錢財,這些山地人是沒良心的!八成就是她自己偷了,偷回去烤了吃了!你說是不是?」他猛力搖著秀荷:「是不是?」「不是!不是!我沒有!我沒有!」秀荷哭喊著。

  「沒有你就拿出來!老子花了錢用你來看羊,你還把羊看丟了,我用你做什麼?是不是你把羊偷回去給你爸爸了?你說!你說!」「我沒有!真的沒有!真的沒有!」秀荷哭得直喘氣。

  「還說沒有!」章伯伯大叫了一聲,劈手就給了秀荷一巴掌,打得秀荷的頭都歪了過去,接著,秀荷就「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她的哭聲更加引動了章伯伯的怒火,舉起手來,他一連給了秀荷好幾巴掌,那巨大的手立即在秀荷臉上留下無數縱縱橫橫的指痕,秀荷就哭得更厲害了。章伯母跨上前去,一下子攔在章伯伯面前,抓住秀荷,她想把她從章伯伯手中搶下來,一面喊:「一偉,你不能這樣打她!你沒有證據怎麼能說是她偷的?一偉,你放手!」「我們花錢雇她做什麼的?」章伯伯大叫:「不管是不是她偷的,她該負責任!」「但是,她只是一個孩子呀!」章伯母把秀荷的頭用雙手抱在胸前,她那小小的身子像個保護神般挺得直直的,臉色蒼白而凝肅。「你不能要求一個孩子像要求成人一樣,而且,即使我們是僱主,也沒有權利毆打傭人!」

  「去你的婆婆媽媽經!」章伯伯吼著,一面拉扯著章伯母。「我只問事實!我花了錢是為了保護羊群,羊丟了我就要找她算帳!你護在裡面算哪一門?我看你巴不得把我的家當全拿去送人呢!」我身邊的韋白看不過去了,跨上前一步,他把手壓在章伯伯的手背上,勸解的說:

  「好了,好了,一偉,為了一隻小羊發這麼大的脾氣,何苦呢!你就饒了這孩子吧,她老老實實的,不像個會偷羊的!」

  「哦,是你,韋白,」章伯伯看到韋白了,但仍然憤憤不平。「你也幫著秀荷說話!這孩子早就氣得我要冒火了,去年冬天,她讓一隻小羊掉在河裡淹死,沒幾個月,又弄丟一隻小羊,這些山地人我一個也不信任,他們全是沒良心的,都看著我的財產眼紅!」「他們是根本不把財產放在眼睛裡的,」韋白慢吞吞的說。「你沒弄清楚他們的性格,雖然他們很窮,但他們窮得快樂,財產對他們毫無意義。」「韋白,」章伯伯氣呼呼地說:「山地人是你老子哦!」

  韋白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顯然被激怒了,他看了章伯母一眼,後者正用祈諒似的眼睛望著他,似乎在用眼光代章伯伯向他道歉,這無言的言語使韋白軟化了,他轉開頭,長歎了一聲,說:「一偉,你這份脾氣什麼時候才能改呢?」

  章伯伯翻了翻白眼:「我為什麼要改我的脾氣?」

  「農場不是軍隊,」韋白的語氣依然那樣慢吞吞,把一隻手放在秀荷的頭頂上。他望著她說:「他們也不是你的部下,再這樣下去,你會成為眾矢之的。」

  「我不必討好他們,我又不想保住什麼校長席位!」章伯伯不經考慮的說。韋白的臉色更難看了,掉轉身子,他跨開步子就想離去,一面咬咬牙說:「我還是走吧!到這兒來根本就是個錯誤!」

  「韋校長!」喊住他的是章伯母,她的臉色依然蒼白,那對烏黑的眼珠就顯得特別的黑而亮。「你是知道他的脾氣,何必生氣呢?好幾天沒見到你了,不進來喝杯茶就走嗎?」

  韋白有些遲疑,他看看章伯伯又看看章伯母,眼睛裡有種近乎痛苦的神色。章伯伯顯然也覺悟到自己的話過於激越,放開了秀荷,他自圓其說的對她大吼一聲:

  「滾吧!你!看在韋校長的面子上不打你,以後再出了類似的事情,我不剝你的皮就不姓章!」

  秀荷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有個人走出來扶住了她,是凌霄!他不知何時站在我們旁邊的,但顯然也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他默默的看了他父親一眼,帶著股強烈的、不滿的神情。然後,當著他父親的面前,他用手臂環住秀荷的肩膀,像保護自己的一個小妹妹般,溫和的對她說:

  「來,秀荷,我帶你到廚房裡去洗洗臉,吃點東西。」

  章伯伯邁上前一步,想對凌霄發作,章伯母及時阻止了他,祈求的喊了聲:「一偉,你就算了吧!」

  章伯伯站住了,恨恨的望著凌霄和秀荷的背影,好半天,才對章伯母瞪瞪眼睛說:「好吧!又是你護在裡面,連自己的兒子都教成了叛逆!」回頭望了望周圍,他沒好氣的說:「怎麼,大家都站在大門口做什麼?為什麼不進來坐?」

  我們都很沉默,沒有誰講話,章伯伯又環視了我們一圈,大聲說:「你們怎麼回事?以為我做了什麼?我不過教訓教訓我所僱用的人而已!」「好了!」章伯母吸了口氣:「大家進去吧!」

  我們正要進去,章凌風從竹林外大踏步的跑了來,他看來精力充沛而神情愉快,嘴裡吹著口哨,一股神采飛揚的樣子。一眼看到我們,他停住步子,詫異的向我們所有的人望了望,說:「怎麼,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什麼,」章伯母疲倦的說:「只是一件小事,秀荷弄丟了一隻小羊。」「小羊?」凌風愣愣的問:「一隻小山羊嗎?」

  「是的,你看到了?」章伯母問。

  凌風尷尬的伸伸脖子,嚥了一口口水,做了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來,慢慢的說:「唔,我看到了,一隻小羊……不過是只小羊而已,有什麼關係?」「如果你看到了,你就說出來在什麼地方看到的!」章伯母對凌風吞吞吐吐的態度有些生氣:「難道連自己家的小羊都認不出來,為什麼不帶回來呢?」

  「我當然認得,」凌風又伸伸脖子:「就因為是自己家的小羊,所以我放放心心的把它烤掉了。」

  「嗨,你說什麼?」這是凌雲冒出來的第一句話。同時,章伯伯和章伯母都瞪大了眼睛望著他,我也不由自主的對他挑起了眉毛。「是這樣的,」凌風笑嘻嘻的說:「我在樹林裡碰到了余亞南,他正在那兒寫生一張風景,畫得並不順利,我們就談上了,從藝術談到文學,從文學談到哲學,越談越高興。剛好秀荷到溪邊來放羊,我們的肚子也餓了,因為秀荷在樹下睡著了,我們就沒有驚動她,我挑了一隻最小的羊,兩人到夢湖邊去烤了吃了。」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空氣中充滿了不尋常的岑寂。我預料章伯伯一定會大大的發作一番,而為凌風捏著一把冷汗。章伯母只是呆呆的瞪著凌風,似乎被這完全意外的答案弄得無法說話。韋白靠在門上,默然不語。好一會兒,我聽到章伯伯說話了,大出我意料之外,他的聲音裡並沒有火氣,只是有些勉強:「你捉走了小羊,為什麼不先告訴家裡一聲?以後這種事希望不再發生!好了,大家進來吧!這件事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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