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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瓊瑤

  他好奇的凝視我。「你不會覺得這個花園太大?有些陰森森?」

  「你這樣覺得的嗎?」我反問。

  「我不知道我父親為什麼看中這幢房子,」羅皓皓說:「現在我對這花園已經習慣了,但剛剛遷進來的時候,我真不喜歡它。尤其這個樹林,假若夜裡有一個人躲在裡面,外邊的人一定看不見。它不給人愉快感,而給人種陰冷的,神秘的感覺。我是喜歡一切東西都簡單明朗化,花園,種一些花就好了,要這麼多樹幹什麼呢?有一次,我曾經被嘉嘉嚇了一跳。」「於是,就給了你靈感來嚇唬我嗎?」我說。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

  「你似乎膽量很大,皚皚晚上是不敢在樹林旁邊散步的,除非有人陪她。據說,在我們搬進來以前,這林子裡曾經……噢,不說了,你會害怕!」

  「說吧,」我的好奇心引起來了:「我不會害怕!」

  「有人說,這林子裡曾經吊死過一個女人。」他望著我,大概想研究我的反應。「而且,傳說每到月明之夜,這女人會重新出現在林子裡,吊在樹上左晃右晃,還會歎氣呢。」

  我的後腦冒上一股涼意,但我不願表現得像個弱者,尤其在他那微帶笑謔的眼光裡。

  「難道你見過?或聽到過她歎氣?」我問。

  「沒有!」他彷彿很遺憾:「我的綽號叫『鬼也嫌』,大概鬼真的討厭我,所以從沒在我眼前出現過。可是,李媽發誓聽到過她的歎息和呻吟,所以,大家晚上都遠遠的避開這個樹林。」「鬼也嫌?」我對這綽號發生了興趣。「多奇怪的綽號!」

  「因為我太愛搗蛋,從小沒人喜歡我!」他笑著說。

  我真想擺脫掉那個關於「女鬼」的話題,雖然我對這位女鬼的傳說也很好奇,可是在這樣樹影幢幢的月夜,和這廣大的深院中談起來,總有些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我熱心的抓住了這個話題:「你母親一定很喜歡你的,是嗎?」

  「我母親?」他深思了一下。「我可不能確定,母親一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生病,她時時刻刻都需要別人照料,實在沒辦法再去照顧兒女。如果她喜歡,也只是放在心裡,缺乏行動來表現。」我想著那脆弱而冷漠的女人,和她那次突發的病症,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低頭望著腳下的碎石子路,沉思著沒有說話。地上,我和他的影子並排向前移動,瘦瘦長長的。我們正穿過曲徑,繞向前面院子裡去。

  「羅家的人都有些怪,你覺得嗎?」他突然問。

  「噢,」我抬起頭來,羅家的人都有些怪?確實。但,這話竟由羅家的一份子問出來,好像有些奇妙。「怎麼呢?」我泛泛的反問。「你看,我父親有他的怪脾氣,你決無法認為他是十分平常的人,是嗎?我母親,曾經有一個醫生說她是神經病,該送醫院。皚皚,是個用冰雕塑出來的美人,美則美矣,毫無暖氣!至於我呢?正和皚皚相反,似乎太過於熱情了,而且,我很樂意把我的感情廣施天下,我的女朋友從女學生到酒家女應有盡有,我都一視同仁……你可別認為我是色情狂,我愛她們,也尊重她們!許多人說我用情不專,其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女孩子好像是一朵花——你愛花嗎?」

  「當然。」「可是,花有許多種類。玫瑰、薔薇、康乃馨、百合、蘭花、海棠、蒲公英……數不勝數,每一種花都有它特殊的可愛處?對嗎?」「不錯。」我點頭。「所以,我每一種花都愛,女人也和花一樣,每個女孩子都有她特殊的美處,所以,我也都愛!」

  多麼奇妙的理論!乍聽起來好像還滿有道理。仔細想想又有點似是而非,只是,一時間想不出理由來駁他。我望著他,他那對漂亮的眼睛也正在凝視著我,嘴邊依然掛著那抹笑意。我不贊同他的理論,卻很欣賞他那份坦率和灑脫,那微笑和眼神也有其動人之處。笑了笑,我說:

  「怪理論!真的,你們羅家的人都有幾分怪。」

  「有一次,中□和我談話,」他笑著說:「他說我們羅家人人都有些神經病,可以稱作『神經之家』!事後,我分析了一下,羅家的人確實都有些神經。可是,這世界上的人又有幾個沒有神經病?你想想看,每個人的個性都不同,生活習慣也都不同,是不是每人都會有他『怪』的地方?所謂『怪』,不同於一般性就叫『怪』,是不是?」

  「嗯。」我表同意。「那麼,任何人都會有他不同於一般性的地方,也就是說,任何人都有他怪的地方。例如你,你常在不該發笑的時候發笑,常會突然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哦,」我笑了,臉有些發熱:「我有我的道理!」

  「每個人都有他自認為合理的『道理』,就像我的『博愛』論,可是,在別人眼光裡看起來就是『怪』,就是『神經』,就是『沒道理』!這樣分析起來,世界上每個人都有神經病,只是神經的地方,方式不同而已,所以,我常說——」他頓了頓。「說什麼?」我問。他笑笑,慢吞吞的念:

  「神經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神經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這算什麼話?但是,再分析一下,這話還真的頗有道理。我奇怪他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妙論,那活潑幽默的個性和暴躁易怒的羅教授有多大的不同!這父子二人實在是奇異的。

  我們已經繞進前面院子裡了,前面的花園和後面的比起來就小得太多了。我們一邊走著,一邊熱心的談著話,他是個容易接近的人,「陌生感」已經迅速的從我心頭消除,我感到他彷彿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就在這時,從大門邊傳來一陣羅教授的咆哮怒罵聲,羅皓皓側耳聽了一下,就皺著眉說:

  「好了,我父親又在趕我的朋友了,他是個天下最不慈祥和友善的人!他生平最感興趣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朋友關在門外!」說著,他對大門口直竄了過去,我也緊跟著他向大門口走,走到門邊,剛好趕上羅教授把門「砰」然一聲闔上,和他的雷霆一般的大吼:「滾!我們這兒沒有羅皓皓這個人!」

  羅皓皓衝了過去,嚷著說:

  「爸爸!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羅教授把他滿是鬍子的臉湊到他兒子的鼻子前面:「就是這個意思!你在外面亂交朋友我管不到你,可是你別想把你這些狐朋狗黨帶到家裡來!」

  「你怎麼知道我的朋友是狐朋狗黨?」羅皓皓的聲音提得和他父親同樣的高:「你自己不愛朋友就不許別人交朋友!一個家庭像一座大墳墓!」「你不滿意,盡可以走!」羅教授嚷:「晚上九、十點鐘還在外面閒蕩,這種年輕人會是好東西?女孩子打扮得妖裡妖氣,半夜三更找上男朋友的門,簡直不要臉!」

  「白天找我的人,你也是照樣趕呀!」羅皓皓說:「你希望我怎麼樣?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愛人,一輩子不結婚,做個老怪物,是不是?」「你可以交朋友,但要是正派的人!」

  「你把我的朋友一概都得罪了,所有的都趕出去,你怎麼知道被你趕走的人裡,有沒有滄海遺珠的正派人呢?」

  我站在旁邊,望著這父子二人腦袋對著腦袋,鬥牛似的把兩個頭越湊越近,兩人的鼻子都快碰成一堆了,這景象奇妙而怪異,羅教授吹鬍子瞪眼睛,羅皓皓則臉紅脖子粗,兩人都大有把對方吃下去才甘心的樣子。可是,論起吵架的技巧來,顯然羅皓皓比他的父親高了一著,羅教授只會窮嚷窮叫,羅皓皓則每句話都有些份量,常使他父親答不上辭。羅教授更加激怒了,他暴跳如雷的狂喊:

  「我斷定你那群朋友裡沒有一個好東西!我斷定!」

  「好!」羅皓皓說,突然伸手把我拉了過去。「你曾經把憶湄也關在門外,問都不問清楚,你相信你的眼光,那麼,你只憑一眼就斷定憶湄也不是好東西了?」

  羅皓皓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顯然也很出乎羅教授的意外。看到了我,羅教授愣住了,他慢慢的站直了身子,瞪視著我的臉,半天,才蹙著眉問:

  「你怎麼也在這兒?」「我——」我說:「我本來就在花園裡。」

  「我們在散步,談天,和賞月。」羅皓皓冷冷的加了一句。

  「散步?談天?你和皓皓?」羅教授盯著我問,帶著股不信任的神情,彷彿我和羅皓皓一塊兒散步是件不可思議的怪事。「是的,」我說:「我們談了好一會兒。」

  羅教授突然的暴怒了,他對我伸過頭來,嚷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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