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嗎?」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問我,我也不知道她這個「她」是指誰。不過,聽到她說話使我振作,因為我曾懷疑她是屬於幽靈一類的東西。言語應該能消除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我渴望能使我們的關係弄得融洽些,我猜,她可能是羅宅的女主人。於是,我熱心的說:「您——在問我嗎?」她看了我一眼,那冷冰冰的眼光使我打了一個寒顫。
「你以為我在問誰?」她反問。
「噢,」我有些失措。「你指我母親?她已經逝世了。」
她望了我好一會兒,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
「去了!死了!」她悵惘的看了看盛滿陽光的窗子:「死了,也就解脫了。」她的話顯然不是對我而發,再看了我一眼。她一聲不響的走向門口,腳步輕悄得毫無聲息。扭開門柄,她輕緩的走了出去,當她隱沒在門外的那一剎那,我直覺的感到她對我有份敵意。我從床上坐了起來,雙手抱著膝,沉思了幾分鐘,我想不出什麼道理,只覺置身在一個奇異的環境中。不過,我迅速的擺脫了這份思想,媽媽常說我不務實際,就會胡思亂想。我要學著「長成」,不再活在孩子氣的遐想中。起了床,我換掉身上的睡衣,打開房門,走廊裡寂無一人,也沒有絲毫聲音。腕表上指著八點正,看樣子這家人是習慣於晚起的——
除了我屋裡那位神秘女人之外。
我到浴室裡去梳洗了一番。我喜歡鏡子裡的自己,明亮的眼睛和寬寬的額角。媽媽以前說我從不知道憂愁,真的,媽媽生病以前,我的生命裡是從無憂愁的。我喜歡笑,快樂得像一支「忘憂草」。忘憂草!我不知道是否真有這種草,這是媽媽對我的稱呼,她叫我作她的忘憂草!可是,媽媽的病和死,捲走了我所有的歡樂。「忘憂草」也懂得了憂和愁,還有人世間許多的悲哀和無奈。
從浴室回到我的房間裡,我驚異的發現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僕正在為我整理房間。棉被已整齊的疊好,睡衣收入了抽屜裡,連我的箱子都已打開,裡面的衣物掛進了櫥裡。只有那兩個鏡框,並排的躺在書桌上面。
「孟小姐,」那女僕對我彎彎腰:「我叫彩屏,太太叫我來服侍你。」「噢!」我有些受寵若驚,我從沒有被人「服侍」過。望著那乾淨俐落的女僕,我笨拙的說:「其實我自己都會做的!」
彩屏望著我微笑,或者她認為我是個見不得世面的窮人家的女孩,但她的微笑裡並無嘲弄的意味。抱起了書櫥頂上的花瓶,她問我:「孟小姐,你喜歡換一種花嗎?」
「哦,」我說:「玫瑰就很好了!」
「我們小姐不喜歡紅顏色的花,」彩屏說:「她要藍顏色的花,你不知道藍色的花多難種,又難得開花。太太是認定要白色。」「哦,這些花都是自己培植的嗎?」我詫異的問。
「是的,外面是花園,我們還有一間暖房。」彩屏說:「羅家每個人都愛花。噢!」她驚覺的說:「差一點忘了,老爺在餐廳裡等你。」說著,她向門口走去,又回頭說:「還是插玫瑰花嗎?」「好的!」彩屏抱著花瓶退了出去。我在梳妝台前站了站,梳平了我的短髮,鏡子裡的我明朗清新,那兩道微向上挑的眉毛使我帶著幾分男兒氣概。有一綹鬈發垂到額前來了,我把它拂向腦後。我又聞到了花香,從敞開的玻璃窗裡望出去,綠蔭蔭的樹木中雜著彩色繽紛的花壇,紅黃一片的花朵迎著陽光閃爍,我看呆了。新的環境使我興奮和振作,媽媽去世的陰影在我心頭悄然隱退,我那愉快的本性又逐漸抬頭了。仰望青天白雲,俯視綠草如茵,我覺得心胸開曠,幾乎想引吭而歌了。走出我的房間,穿過長廊,我輕快的走向樓下。在那間大而明亮的餐廳裡,我見著了羅教授。他正在吃他的早餐,大概聽到我下樓的聲音,所以仰著頭望著我走下樓梯。在明亮的光線下,他那亂髮篷篷的頭一如昨日,鬍子如同春日路邊的雜草,茂盛的滋生著,掩蓋了他的嘴巴。眼睛是「叢林」中的燈炬,灼灼的從亂草中射了出來。
「早,羅教授。」我微笑著說。
「唔,」他哼了一聲,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坐下來!」他命令的說。我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桌上放著香腸臘肉和小菜。一個中年女僕給我盛了一碗稀飯來。羅教授不再看我,低頭吃著他的早餐。我好奇的望著他。猛然間,他抬起頭,直視著我:「你為什麼不吃飯?」他蹙著「眉」(如果分辨得出是眉毛的話)問:「你瞪著我幹什麼?」
「哦,我……」我倉卒的說:「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怎麼能順利的把稀飯喝進嘴裡而不弄髒你的鬍子?」
我的話才說完,身後就有人爆發出一陣大笑。我回過頭去,一個青年正從樓梯上跑下來,他徑直走到我的身邊,用很有興味的眼光望著我,我立即發現,他那對炯炯逼人的眼睛簡直是羅教授的再版。但是,他整潔而漂亮,下巴上剃得光光的,頭髮梳得十分平整,穿著件白襯衫,繫著一條銀灰色的領帶。他對我咧著嘴微笑,眼睛裡閃著一抹嘲謔的光芒,渾身都帶著種玩世不恭的味兒。羅教授對他狠狠的瞪了一眼:
「皓皓!你做什麼?」「這就是昨夜差點被你趕到門外去的那位小姐嗎?爸爸?」那位青年說,又轉向了我,對我深深一鞠躬:「小姐,容我自我介紹,羅皓皓。不過,我不喜歡我的名字,皓皓,像個女人,我寧可叫羅皓,簡單明瞭!」
「你坐下!皓皓!」羅教授咆哮的喊。
羅皓皓坐了下去,仍然用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他看來十分年輕,年輕得像個大孩子——頂多只比我大三、四歲。「爸爸,這位孟小姐將在我們家長住嗎?」羅皓皓轉頭去問他的父親。「唔,」羅教授哼了一聲:「不關你的事!你今天有課沒有?還不吃飯?」「有課無課都一樣,」羅皓皓滿不在乎的說,望著我:「孟小姐,你的大名是——?」
「憶湄。」我說。他從口袋裡抽出一支原子筆,在一本小冊子上寫了兩個字給我看,寫的是「意梅」,他用詢問的眼光看我。
「是這樣嗎?」他問。「不!」我說,接過筆來,寫下「憶湄」兩個字,他點點頭,笑著說:「中國字很有意思,是不是?同一個發音,卻有各種不同的字。」「皓皓!」羅教授嚴厲的喊:「你出去!我有話要和孟小姐談!」「爸爸!」羅皓皓抗議的喊。
「出去!」羅教授怒吼著,瞪圓了眼睛。
「好好好,我出去,」羅皓皓站起身來,忍耐的說,再看我一眼:「孟小姐,有機會我們再詳談。我們羅家,父子是不能同在一間屋子裡的,否則,屋頂會被掀掉。我們誰看誰都不順眼!」說著,他頭也不回的穿過一扇門走出去了。
這兒,羅教授已經吃完了他的早餐,他站起身來,對我簡短而有力的說:「憶湄,我想我有權直呼你的名字。若干年前,你母親是我們家的好友,她是個個性倔強的女人。三個月前,她有信給我們,卻沒有附上地址,我想她並不願意我們找到她。她要我們照顧你,所以,你會得到照顧和保護。但是,有一點你必須注意,對於皓皓,你最好少理他,他是我們家的浪子,一個不長進的傢伙!至於皚皚,我相信你會和她做朋友。」他看了樓梯一眼,似乎在找尋皚皚的蹤跡,但樓梯上沒有一個人影。他繼續說:「皚皚是我的女兒,大約和你差不多大。關於我的太太,」他望著我,聲調突然變了,他不由自主的降低了聲音,非常柔和的說:「她說今晨見到過你,嗯?」
「是的,」我說,想著那個消瘦蒼白的女人:「我並不知道她就是羅伯母。」「她的身體很壞,」羅教授說:「平常是不離開她的房間的,你——最好少打擾她。」「我會——」我咬咬嘴唇說:「盡量不麻煩你們。」
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說:
「你大概和你母親的脾氣很像,嗯?很倔強,很多心,很執拗,又有——過份強的自尊心!」
「媽媽是個好母親——」我像分辯什麼似的。
「當然!」他打斷了我:「吃你的早餐吧!你的飯冷了!」說完,走出了飯廳。我獨自一人在偌大的餐廳內吃完我的早餐,餐廳和客廳有類似之處,四面都有四通八達的門。其中有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長窗,透過這扇長窗,可以看到園內的花木扶疏。看樣子,這幢房子超過我想像的大。假若不是因為我和羅宅還太陌生,我真願意去「探險」一番。可是,在我和他們都還沒有混熟以前,我想我還是收斂一些的好。放下飯碗,我四面張望了一下,壁上掛著好幾幅油畫,多半都是煙霧迷離的風景寫生,每張的右下角都簽著「K·K」兩個英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