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下人嘴裡批評的主人,但,確實有些對。目送彩屏走出房間,我呆呆的在床緣上坐下,用手撫摸著那柔軟的尼龍被,嗅著那新東西上所特有的香味,有些兒心境恍惚。羅教授自己上街去買來的!難得他會記起幫我買棉被!貴了一百塊?豈止一百塊?但,最使我感動的,還不是他為我買棉被或請醫生,而是他為嘉嘉配玻璃窗!一件小小的事,卻可證明他那粗厲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怎樣的心!
望著窗子上的露珠,和窗外蒼蒼茫茫的暮色,我奇怪著這是怎樣一個世界?奇怪羅家所有的人,是怎樣的個性?奇怪他們是歡迎我,還是不歡迎我?是喜愛我,還是討厭我?為什麼他們好像都很喜歡我,而又總要令我難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因為我「特殊」的「身份」嗎?我「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對著窗子,我喃喃的問: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第十六章
接連而來的好幾天,我變得精神不安而神志恍惚,無論早晨或黃昏,白天或黑夜,我都會突然間衝口而出的自問一句:「我是誰?」我想,我已經快要精神分裂了。自從那天在書房遇險之後,我十分恐懼羅太太,每次碰到了她,我都會有種痙攣的感覺,而立即急匆匆的避開,羅太太對我是怎樣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敏感地覺得,她常在暗中窺探著我。那兩道眼神狂亂而怪異。許多時候,我會恐怖的想,她是在找尋機會,再來勒死我。這種念頭令我神經緊張而心情惡劣。
中□在這幾天之內,顯得很忙碌,他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忙些什麼。而在家的時間,他也很少到我房間來,他總是藉故停留在羅教授的書房裡,我猜他是在搜集一些資料,用來證實他的猜測。不過,從他沮喪而困惱的神色上看來,他是一無所獲。羅教授似乎也變了,他那掩藏在鬚髮中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樣坦白自然。卻經常以一種奇怪的,懷疑的神色,不信任的望著我,或是中□,或是皓皓和皚皚。甚至於,他也用同樣的神色去看羅太太。我覺得他有種潛在的緊張,時時刻刻都在戒備著什麼。皓皓呢?那天在餐廳中和我談了幾句簡單的話之後,他似乎故態復萌,又變得早出晚歸,成天不在家。如果有一兩分鐘的在家時間,不是向中□挑釁,就是和羅教授「頂牛」,有一次,我還聽到他在取笑皚皚,說她是個蠟像美人。皚皚,她也真像個蠟像美人,她越來越蒼白,越來越瘦弱。由於瘦,鼻子就顯得特別高,眼睛也顯得特別大,有種西方的古典美人的美。但,她那黑而深邃的眸子使我不安。或者,她也知道她的眼光會使我不安。我覺得,她屢次屢次的故意盯著我看,彷彿想用她的眼光來殺我。她的眼光也確實收到了效果,我有份被傷害的難堪,羅宅對我而言,是愈來愈難處了!這天早上,從睡夢中醒來,意料之外的,竟有著滿窗耀眼的陽光。長久一段時間,只看得到暗沉沉的天和低壓厚積的雲層。一旦看到陽光,那份喜悅和振奮真難以形容!何況我向來是個比較愛動的人,這些日子,被雨和寒流困在家裡,幾乎使我渾身的筋骨都發霉了。因此,當早上中□來給我上課的時候,我像個冬眠乍醒的小昆蟲般「跳」到他面前,一下子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興奮的說:
「今天放我一天假,中□。太陽那麼好,我們到郊外去走走!」中□把我的手從他脖子上拿下來,微蹙著眉頭望著我,那神情像我提出的是個荒謬絕頂的提議!絲毫不發生興趣的說:
「怎麼想出來的?好好的要到郊外去玩?你知道還有幾個月就要大專聯考了?」「別那麼道學氣!」我噘著嘴說,因為被潑了一大盆冷水而不高興:「偶一為之,又怎麼樣?難得有那麼好的太陽!」
他看看天,太陽似乎燃不起他的興致。
「今天不行,憶湄。」他冷淡的說。你需要把或然率弄弄通,我也還有事要辦!」「你這兩天在忙些什麼?」我有氣的說:「整天看不到你的人影!」「要放寒假了,你知道,」他說:「學期快結束的時候總是忙一點。」把書本攤開在桌子上,他說:
「來吧!讓我們開始上課!」
用手支著頭,我無精打采的望著課本,或然率!我對那些或然率一點興趣都沒有!陽光透著玻璃窗,暖洋洋的照射在我的身上,書桌上,和課本上。多好的陽光!多美的陽光!拿著一支鉛筆,我在筆記本上胡亂的塗抹,勾出一個人頭,加上些鬍鬚和亂髮,半遮半掩在亂髮中的眼睛,這人是誰?羅教授?一個地質學的專家?我的什麼人?在人頭的旁邊,我塗上兩句話:「人面不知何處去?一堆茅草亂蓬蓬!」「颼」的一聲,我的筆記本被中□抽過去了。他看看筆記本上的人頭,又看看我。「這是你做的或然率的筆記?」他問。
「我討厭或然率!」我說:「中□,你太嚴肅。」
他歎息了一聲。「嚴肅,是為了你好。」他再看看那個人頭。「不過,你倒有很高的藝術天才,恐怕學畫比學文對你更適合。」
「中□,」我懇求的說:「別上課吧,我一點心都沒有,太陽使我興奮,玩玩去,怎樣?」
中□凝視了我幾秒鐘,低下頭,在課本的習題上一路圈出三、四十個題目,放在我面前,說:
「把這些題目做完,我們再出去!」
「這夠我做到月亮上升!」我叫著說。
「不錯!」他點點頭:「我們可以去看晚場的電影!現在,你做習題,我也要出去了。」
「你到哪兒去?」「去看個朋友!」「你對看朋友有興趣,對陪我出去就沒有興趣!」我嚷著說。「憶湄,」他站在我面前,深深的注視著我說:「人生,有許多『責任』,是比『玩玩』更重要的,我們已經浪費了不少的時間,不能再浪費了。我有些正經事要辦,你別太孩子氣,晚上我再和你詳談。」「不要!」我任性的說:「你只知道正經事!在你腦子裡,責任啦、工作啦、前途啦……實在太多了!皓皓說得對,你是個只會談大道理的書獃子!跟你在一起,就別想開心的玩玩,你永遠是殺風景!」我的話觸怒了他,聽到皓皓的名字,他的眼睛就冒起火來了。「我要告訴你,憶湄,」他板著臉說:「假如我有一個和羅教授同樣富有的父親,我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沒房子住。我又有一個安於做寄生蟲的個性,昏昏噩噩靠父母的財產過一輩子就滿足了。如果我是那樣一個人,我會帶你玩,帶你瘋,帶你做一切你愛做的事!滿足你個性中壞的一面!或者你也希望我做那樣一個人,但是我不是!你對我滿意也好,不滿意也好,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說完,他氣沖沖的走向了門口,扶著房門,他又加了一句:「晚上請你看電影!」房門「砰」然關上,我呆呆的坐在椅子裡,帶著滿腔的失意和受傷的感情,瞪視著向我誘惑的閃爍著的滿窗陽光。一早上歡悅的心情全飛走了,中□,他是怎樣一個人!難道在愛情的領域裡,還是這樣的倔強和固執!我的提議是很不對的?他未免太過份了!責任!責任!他心中除了責任還有什麼?我沉重的呼吸著,憤怒和懊惱使我全心激動。「晚上請你看電影!」怎樣的語氣,彷彿請我看電影是他在向我還債!我希奇這場電影嗎?不過渴望有一天的時間,和他單獨相處而已,如果連這麼一點點領會力都沒有,還算什麼知心呢?
我大約發了十分鐘的呆,然後我跳了起來,走出房間。在走廊上,我碰到了正要下樓吃早餐的皓皓!他望著我,挾了挾眼睛,他眼中的光芒和太陽光相映。帶著個和陽光同樣溫暖的微笑,他說:「早,憶湄!陽光沒有鼓舞起你一些活力來?」
「我向來是不缺乏活力的!」我說。
「是麼?」他銳利的望著我:「有興趣出去玩玩嗎?」
我心中怦然一動,注視著他,他的眼睛是慧黠而難測的。「到哪兒?」我意志動搖的問。
「由我來安排,包管你玩得很開心,怎樣?你的每一天都給了徐中□,能夠給我一個整天嗎?從早上到晚上?」
「從晚上到深夜!」我衝口而出的說。為什麼我會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是在潛意識中想對中□報復嗎?還是根本就很喜歡皓皓?皓皓不給我反悔的時間,拉著我的胳膊,他像個加足了油的火車頭,嚷著說:
「那麼,立即出發!」於是,我們並肩「沖」下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