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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瓊瑤

  我不太能瞭解她的話,只能默默的望著她出神,她的眼睛那樣專注的望著窗外,像個熱心的宗教崇拜者,面對著他所信奉的神祇。她那傾訴般的言語,有一種扣人心弦的力量,使人眩惑迷茫。就在我們二人都默然不語的發著呆時,房門突然被緩緩的推開了。於是我看到中□用一隻手支著門框,另一隻手推開房門,靜靜的站在那兒。就這樣一眼,我已經斷定他在門口站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的衣領散著,穿了件毛背心,還是昨晚的裝束,佇立在那兒,他一動也不動,只用一對火般的、燒灼著的、狂熱的眸子,不轉瞬的凝注在我的臉上。我也怔住了,一夜無眠使我昏昏沉沉,冗長的談話令我渾身倦意瀰漫,而中□的眼睛讓我如醉如癡。就這樣,我們對視著,誰也不開口,直到羅太太的一聲深長的歎息,才把我們同時驚醒了過來。她走向了門口,對攔門而立的中□說:「你可以讓我過去嗎?中□?」

  中□讓在一邊,卻對走出門外的羅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虔誠而懇摯的說:「謝謝您,羅伯母,您幫了我一個大忙。」

  羅太太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的走了。中□相反的走近了我,站在床邊,他繼續用那對狂熱的眸子上上下下的望著我。接著,他在床緣上坐了下來,伸手拉住了我的雙手,我以為他會給我一個熱情的擁抱或長吻,但是,他並沒有。他只靜靜的凝視著我,凝視得我的五臟都疼痛了起來。然後,他把他的臉埋進我的雙手之中,久久都無動靜。等到他抬起頭來之後,他的臉色那樣白,而眼睛那樣清亮!他仰視著我,輕輕輕輕的說:「憶湄,我從不知道我在你心裡能有這樣的地位,我像個傻瓜,是嗎?你應該打我,我是這樣的愚蠢和無知!」

  我沒有說話,只固執的望著他。他靠近了我,慢慢的把我拉進了懷裡,輕輕的用下巴摩擦著我的頭髮。在我的耳邊,低低的吐露出一番話來:「憶湄,我承認,在你未到之前,我確實想追求皚皚,這是我的弱點,或者是一般男性的弱點,皚皚太美,美得使人無法不動心。可是,很快我就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並非由於皚皚的冷淡,而是由於性格、氣質一切都不相近,你懂嗎?憶湄!我對皚皚的撤退不是因為你的插入,是因為本身的悟解。至於你,憶湄,我不願誇你是美女或才女,但,你是我夢想多年的那個女孩子!是我心目中最最完美的一個偶像!」他吸了口氣,輕喚著說:「憶湄,憶湄!讓那所有的不快和誤會都過去吧!以後,我們之間再沒有爭執、紛擾、嫉妒,和嘔氣!以前的所有不快,都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以後,我們應該都變得聰明一點,再別做庸人!」

  他托起我的臉,嘴唇從我耳邊滑到我的唇上,靜靜的停在那兒,不再說話了。天,已經完全亮了,怎樣一個無眠的夜!

  我重新「蹦跳」於花園之內,數著菊花的朵數,拾著滿地的黃葉,兜著一裙子的秋風,快樂得像一株風鈴草(不過,我並不知道風鈴草是什麼玩意兒,只喜愛這個名字)。從花園轉入了小樹林,穿過了紫籐爬滿的花棚,一下子停在那棵纏繞著菟絲花的松樹前面。一時間,我愣了愣,皚皚正坐在松樹下,雙手抱著膝,靜靜地望著我連跑帶跳的跑來。她穿著件淺藍色的上衣,和深藍色的圓裙子,垂肩的長髮迎著風飄蕩。猛一看去,她真像一朵可愛無比的藍色小花——毋忘我。

  「嗨!」我說,熱心的笑:「你在這兒幹嘛?」

  「什麼都不幹。」她淡淡的說:「只是坐坐。」

  我在她身邊的草地上坐了下去,伸長了雙腿,一面好奇的望望她,因為她的姿態那麼優美自然,而我就手腳都放得不成樣子。學著她架起腿來,怪不舒服,又伸了回去。用手撐著地面,我半躺在地下,愉快的笑著說:

  「你怎麼能坐得那樣自然,我怎麼不行?」

  「誰知道!」她碰了我一個釘子,臉上不掛一絲笑容。看樣子,要在她身上找尋「友誼」一定是白找。還是少費力氣好些。鬆開手,乾脆往地上一躺,摘了一棵小草,我細心的剝掉兩旁的大葉子,而把草心放進嘴中去咀嚼。草心帶著股淺淺的幽香和淡淡的甜味,細細的沁入胃脾之中。皚皚坐在一邊,蹙著眉凝視我。為了免得再碰她的釘子,我不再開口,悠然的注視著樹隙之中的藍天和白雲。

  「他們就是為了這些地方喜歡你嗎?」皚皚突然問。

  「什麼?」我沒聽懂。「我說皓皓和中□。」「皓皓和中□怎樣?」「就喜歡你這副樣子嗎?」她指指我,眉頭蹙得更緊了。

  我坐了起來,對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們喜歡我什麼地方,」我坦白的說:「不過我也不認為這樣躺在地上有什麼不妥。」我剝了一根草心給她:「要試試嗎?在嘴裡嚼嚼很好玩,有點甜味。」

  她躲之不迭,好像我要她吃的是毛毛蟲。把頭迴避得遠遠的,她驚歎的說:「天!我真奇怪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高雄。」我說。「高雄,那不應該是個野蠻的地方。」

  「當然,那是個非常美麗的都市,有全省最大的百貨公司,有可愛的漁港和海灣,還有許許多多親切的人們。」我想起幾乎已被我遺忘的林校長和媽媽的同事們,以及那些活潑天真的小學生,我有好久沒有給他們寫信了。

  「那裡的女孩子都吃草的嗎?」皚皚一本正經的問。

  我愣了一下,就大笑了起來。多麼荒謬的問題!她以為吃草是一種民間的風俗麼?我奇怪她的頭腦怎麼那樣的單一化。「這只是好玩而已,」我笑著說,把手裡的草丟開:「難道你小時候沒吃過野生的草莓,薔薇花的花心,或是酸酸的酢醬草?」「這些是可以吃的嗎?」她仍然一本正經的問。

  「噢!」我說:「只是好玩,我記得小時候專門跑到山邊上去找草莓,花心,或是酢醬草,有時還會採些野生的菌子,讓媽媽給我煮湯喝。這只是好玩而已。你從沒有這樣玩過嗎?」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玩,」她索然的說,從草地上站了起來,撲掉她裙子上的落葉,看樣子,她準備離去了。但,她並沒有馬上走開,站在那兒,她又凝視了我好一會兒,才點點頭,用冷冰冰的聲調說:「就是這樣,突然間,會有一個從未謀面的,會吃草的女孩子,從陌生的地方跑來,把一個原來安安靜靜的家庭,攪得天翻地覆。你不覺得這件事有點奇怪嗎?」我瞪視著她,一時間,有些轉不過頭腦,不知道她說這些的用意到底是什麼。她微微的笑了一下,一種淡漠的,帶著些輕蔑意味的笑。繼續說:

  「你不感到奇怪嗎?我卻覺得非常奇怪!為什麼你的母親要把你托付給一個多年沒來往的老朋友?為什麼我父親會收容你?你是誰?孟憶湄!就像這名字這樣簡單嗎?你到底是誰?你的母親是誰?你的父親又是誰?你到我們羅家來的目的是什麼?」我瞠目結舌,皚皚的問句是咄咄逼人的,頓時,我也困惑迷糊了起來。我是誰?我的母親是誰?我的父親又是誰?對於羅宅,我像個來歷不明的人物嗎?「你的母親是誰?」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的問句,我的母親!難道……難道……難道……這是不可能的,我摔了一下頭,把皚皚加給我的陰影一起摔掉。「哦,」我迎戰似的說:「皚皚,你想把我導入一條迷途嗎?最簡單的事讓你分析起來,可能變成最不簡單的!而你又不能體會吃一根草心的小樂趣,你是個思想古怪的人!」

  「是嗎?」她問:「你認為這是簡單的問題嗎?吃草心!除了牛和羊這種動物是吃草的之外,我只聽說童話中有一種小天使,靠草葉花心和朝露為生,你是個天使嗎?」她審視著我,點著頭說:「或者你是!不是普通的天使,倒像個復仇天使!」

  復仇天使!我頭一次聽到這樣荒謬的天使名稱!我復仇?我復誰的仇?失戀使皚皚神經錯亂了嗎?還是她想要錯亂我的神經?皚皚把被風吹亂了的長髮攏了攏,開始向樹林走去,走了幾步,她又掉頭對我說:

  「你錯了,憶湄,我不是一株菟絲花,說不定我也是棵勁草呢!只希望你別殘忍到把我的草心也吃掉了。」

  她走了。我仍然坐著。菟絲花!勁草!看樣子,那一夜我和羅太太的談話,偷聽者還不止中□一個人!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林外,我思想麻亂而紛雜,情緒迷茫而困惑。就在我恍恍惚惚的發著呆時,忽然間,有隻手冰冰涼的搭在我肩膀上,碰著了我的面頰。我大吃一驚,恐怖的回過頭去,是堆著一臉傻笑的嘉嘉!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用手按著狂跳的心臟,有些生氣的說:「你幹什麼?嘉嘉?」「花——」她憨笑著說:「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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