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教授!」羅教授大踏步的跨進來了,一眼看到正在垂淚的羅太太,他似乎比我更心慌意亂,他抓住了羅太太的肩膀,輕輕的搖撼著她,一疊連聲的說:「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哦!」羅太太輕輕的呼出一口氣,把頭倚在羅教授的胸膛上,寧靜而柔弱的說:「什麼事都沒有,我在和憶湄談話。」
「是嗎?」羅教授問,挽著羅太太,輕撫著她的肩膀,像個溺愛的父親在安慰他撒嬌的小女兒:「但是,為什麼要流淚呢?」他的聲音那麼溫柔,溫柔得可以滴得出水來。「為什麼呢?」他猛的抬頭望著我,聲音突然的粗魯了:「你說了些什麼?憶湄?」「我?」我愕然:「我沒說什麼。」
「你一定說了什麼!」羅教授跋扈的說。
「噢!」羅太太歎息的說:「你別對憶湄那麼凶,她——是個好女孩。」「哦,哦,」羅教授忙亂的應著:「我不對她凶,她是個好女孩。」「你對她太凶了,」羅太太又是一聲歎息:「你要好好的待她,毅,好好的待她!」她把頭撲在羅教授胸前,哭泣了起來。
「哦,哦,」羅教授手忙腳亂:「你別哭,雅築,你別哭,我不對她凶,你看,我對她那麼好。」
羅太太收住了眼淚,羅教授試著把她牽起來,攬住她走出了我的房間。我站在房子當中,目送他們依偎著走出去,心底恍惚迷離,他們的影子消失了,我仍然愣愣的站著。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感到自己正被一些難以描述的東西所包圍著,那東西正像從窗口湧進的暮色一般:混沌、朦朧、模糊,而神秘。
第七章
又是個月明之夜!我在花園中緩緩的踱著步子,看著我的影子和花影乍合乍分,聞著繞鼻而來的花香,心情恬靜而愉快。弄了一整天的英文成語,那些習慣用法的介係詞使我頭腦發脹,我高興讓這夜風來滌清我腦中的英文法及規則。
月亮圓而大,懸掛在小樹林的頂端。我在花壇邊摘了一朵金盞花,中間凹下的花心和那四面伸展開的花瓣真像一隻金色的酒杯,我把花朵對月亮舉了舉,孩子氣的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回過頭去,我望著月光斜斜的地面,找尋自己的影子,不錯,我的影子正頎長的投在地下。短髮零亂的頭和長長的睡衣,全像復版印刷般投射在地面上。我的目光從自己的影子上移開,猛然間,我覺得心臟往下一沉,接著冷氣由心底向外衝,而全身的皮膚都冒起了雞皮疙瘩。地上不止我一個人的影子!在距離我兩三碼外,另一個人影也清晰的印在地面上,長衣,長髮,是個女性!
我愣了約兩三秒鐘,那影子一晃,倏然消失。我迅速的抬起頭來,夜風低回,花樹迷離,四周沒有一個人!我本能的退後了兩步,這才發現,我正停留在小樹林的外面,自從知道樹林中有鬧鬼的傳說後,我一向避免在晚上走近這樹林,今夜是什麼鬼促使我走近了它?我回轉身子,向屋子的方向走,不管我所看到的影子是人是鬼,我決定還是避開為妙。
「唉!」一聲深長的、綿邈的歎息隨著夜風傳進我的耳鼓,我的汗毛跟著這聲歎息一起直立了起來。我停住,側耳傾聽,下意識的想著:「是皓皓,他又來和我開玩笑了!」於是,我鼓足了勇氣,猛然回頭,我的目光迎了一個空,月光淒白,花影滿園,颯颯的風聲中雜著蟋蟀的低鳴。我的背脊上涼颼颼的,髮根都冒著冷氣,重新舉步,我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子。
「唉!」又是一聲歎息,我已清晰的辨明是發自樹林裡,而且,這是個女性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震顫。深沉、幽冷、而淒迷。我的心臟狂跳了起來,恐怖感迅速地征服了我,我的四肢冰涼而冷汗涔涔了。一當恐怖的念頭滋生,就覺得四周都陰風慘慘,樹影花影,全變成了鬼影幢幢。放開腳步,我由快步的行走轉為狂奔,奔跑中,我敏感的感到四周都是歎息聲,我幻覺有個披頭散髮的吊死鬼正緊跟在我的身後……我一口氣奔上台階,竄進了飯廳裡,明亮的燈光溫暖的迎接著我,我停住,望著那被關在玻璃門外的夜色和月光,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咳!」一個聲音在我身邊響起,我倏然一驚,掉過頭來,是披著一肩柔髮的皚皚!我把手壓在心臟上,我想,從衣服外面都可以看到我心臟的跳動。摸到一張椅子,我身不由己的坐了下來。皚皚瞪視著我,問:
「你怎麼了?你的臉色那麼白!」
「哦,沒有什麼,」我搖搖頭,仍然不能控制自己微顫的聲調。但我不願讓皚皚他們笑我的膽怯。而且,那人影啦,歎息啦,也可能是出自我的幻覺。
「你到那兒去的?」皚皚問,研究的望著我。
「樹林邊。」我輕輕的說,回視著皚皚,想看看她的反應,對於鬼的傳說,她知道幾分?
「你去樹林邊?」她睜大了眼睛:「你看到了什麼嗎?還是聽到了什麼?」「有一個女人的影子,長頭髮,長裙子。但是,我沒有看到人,只聽到歎息的聲音。」
皚皚看來毫不驚奇,她點了點頭,說:
「是她。」「是誰?」我問。「那個吊死的女人。」「不!」我直覺的抗議:「我想那不是鬼,那是人!」
「人?」她對我冷笑:「是那一個人?這屋子裡只有兩個長頭髮的女人,我和媽媽,我在這兒,媽媽在樓上,那麼,她是誰?」我打了個冷戰。「你也見到過嗎?」我問。
「沒有。」她搖頭:「李媽說常常聽到她歎氣。不過,我相信鬼魂,我知道她在那兒——在樹林裡。她一定死不瞑目,月光下,是她徘徊的好時光。」
「你們都相信她的存在?」
「當然爸爸不會相信,五年前,我們剛來台灣,爸爸想買一幢有花園的大房子,剛好這棟屋子賤價求售,爸爸就買下來了,後來才知道,賣得如此便宜,就因為它鬧鬼。但是,爸爸斥為無稽之談。」「這個女人——為什麼要上吊呢?」
「誰知道!」她聳聳肩。「聽說因為她的丈夫愛上了別人,總之,是為了戀愛吧!」我沉思的望著窗外,想像著那因情而死的女人,回憶著我所聽到的歎息,和我所見到的黑影,不禁又接連打了兩個冷戰。如果那真是一個鬼魂,天知道她會做什麼?她是不是也有思想和慾望?她是不是有作祟人類的能力?再有,她也有形體嗎?否則,怎會有黑影?
「你怕嗎?」皚皚問,凝視我,她冷靜的臉上有一絲微笑。我隱隱的感到,她似乎因為我的膽怯而覺得開心。
「有人說,」她又開口了。「吊死的鬼魂是無處可以棲身的,那麼,這個鬼魂可以在黑夜中到任何地方,例如現在,她可能就在我們的窗子外面。」
我從椅子裡站了起來,靜靜的回視她。
「你想嚇唬我嗎?皚皚?」
「別告訴我你不害怕,」她冷笑著說:「我知道你已經害怕了。你玩過一種遊戲嗎?叫做請碟仙。」
「我聽說過,」我說:「是不是用一個盤子,倒扣在一張紙上,碟子上畫上箭頭,紙上寫滿各種不同的字,然後由三個人各用一個手指頂在碟子上,請來了碟仙,碟子就會自己移動,可以問各種問題,碟子停止時,箭頭所指的字,就是答案。對嗎?」「不錯。」她點頭:「有一次,我曾經和哥哥還有中□,一起請碟仙,我們把這位女鬼請來了。」
「真的嗎?她說了些什麼?」
「她用箭頭指示了四句話。」
「四句什麼話?」我的興趣提了起來。
皚皚注視著我,大眼睛烏黑深邃而清亮,她停了片刻,幽幽的念出四句話來:「魂魄縹緲,無處可依,欲尋舊情,唯恨綿綿。」
「真的?」我問:「這有些叫人難以置信!」
「你不信嗎?你可以問中□,那天晚上在下雨,我們就在這間屋子裡請的,圍著吃飯的桌子,彩屏在一邊侍候我們。我作的禱告,她來的時候,先有一陣陰風,門窗全都格格作響,彩屏嚇得發抖……」她的話沒說完,一陣風來,窗欞搖撼作聲,那兩扇玻璃的彈簧門被吹得開闔不止。我驚跳了起來,瞪視著一無人影的門口,皚皚笑了,安靜的說:
「你怕了,是嗎?別在意那風,報上登過,今年的第一個颱風已經接近本省了。」說完,她轉過身子,向樓上走去,我不願單獨停留在這間空蕩蕩的飯廳裡,尤其剛剛那陣風來得怪異,我竟懷疑那鬼魂已經走進了這房間。緊跟著皚皚,我也上了樓。我和皚皚在我的房門口分手,我覺得皚皚望著我的眼神有些特別——帶著幾分輕蔑和嘲弄。關上房門,我坐在床沿上,才忽然想起,假若今晚我所看到的黑影是皚皚呢?長髮,長裙(皚皚穿著的是件長的睡袍),她的哥哥曾經嚇過我一次,她為什麼不可能也嚇我一次呢?她盡可以裝出幾聲歎息,然後從柏樹夾道的小徑走進羅教授的書房,再從書房走到飯廳,先我一步抵達,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可是,她又為什麼要嚇唬我呢?目的何在?她並不像她哥哥那樣愛開玩笑,而且——她不是個工於心計的人,我可以肯定這一點。那麼,我今晚所見到的真是鬼嗎?真是那個上吊而死的女人的陰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