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問:「那麼,你對於名呢?」
他的眼睛更亮了。停了很久,才說:
「我小時候看了一本書,書名叫『英雄與英雄崇拜』,這本書對我的影響力很大。我希望自己是個被崇拜者,不願做個水面上的小泡沫,無聲無息的消逝。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過一輩子,是『浪費生命』!我願成功,願做個英雄,願被萬萬千千的人所崇拜。——你會笑我俗嗎?憶湄?」
「笑你『俗』?」我問:「不。我欣賞你的『不俗』!」
真的,他俗嗎?他是太不俗了!多少人渴望成功而恥於承認,他卻直說不諱。何況,我知道他不是個空口說白話的人,他有「野心」,他有「夢想」,他也有「毅力」!而且,只要有「毅力」去「追求」,他就已經握住了成功的一半。
我們走到花壇旁邊了,我站住。嘉嘉正唱著歌,優遊自在的澆著花。看到了我們,她停止澆花,抬起頭來,望著我們癡癡的笑。「花都開了嗎?嘉嘉?」徐中□溫和的問。
「花——開了。」嘉嘉傻傻的說,眼睛愣愣的停在我的臉上,彷彿在我臉上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她看得那麼出神,以至於水壺越提越低,水全流了出來,淌了一地。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了,走上前去,我微笑的望著她說:
「你的水壺要流空了,嘉嘉。」說著,我取過了她手裡的水壺,說:「讓我幫你澆澆花,好嗎?我很喜歡做。」
她似懂非懂的望著我,但她很順從的讓我取走水壺。我提著水壺,高興的淋著花,一隻手挽著裙子,因為水壺上有個漏洞,會把裙子弄濕。看到水珠沾在花瓣和葉子上,迎著初升的太陽光閃爍,我感到一份孩子氣的開心。不知不覺的我一面澆著花,一面唱起歌來——唱的是嘉嘉唱了幾千萬次的那支被我聽熟了的「花非花」。我一直澆到水壺空了的時候為止,放下水壺,我看到徐中□正帶著個欣賞的微笑望著我,我回報了他一個微笑,把裙子拉平。掉轉頭來,我和嘉嘉的眼光接觸了。嘉嘉瞪視著我,眼睛裡燃燒著一種狂熱的光,滿是皺紋的面頰上漾起一片紅暈,微微的張著嘴。那神情就像一個孩子,看到一件極心愛的東西一般。我有些驚異,走過去,我摸摸她乾枯的手說:「怎麼了?嘉嘉?」她繼續狂熱的望著我。然後,她突然的「跳」開了,在花叢中輕快的奔著竄著,時而停下來在花叢裡採下一兩枝花來。接著,她跑回到我的身邊,手中舉著一束黃色的不知名的小花,這種花顯然並不名貴。——是種可以隨處生長的小草花。她把那束花遞給了我,臉上依然紅暈而「快樂」,最起碼,是接近「快樂」的。「你——給我嗎?」我十分詫異,她把花往我懷裡送,那股誠意是不容人懷疑的。我愕然的接過花,點著頭說:「謝謝你,嘉嘉,非常謝謝。」回過頭來,我望望徐中□,他的神態和我同樣的大惑不解。我握著花,和徐中□繼續向前面走去,走了好遠,我再回頭看,嘉嘉仍然佇立在那兒,凝視著我的背影。我把花送到鼻端聞了聞,又舉起來看看,疑惑的問徐中□:
「你認得這種花嗎?」「我想,它屬於蒲公英一類,是草本的植物。」他說:「這花似乎是這花園裡最不值錢的一種花。不過,它是嘉嘉的寶貝,嘉嘉允許別人采任何的花,卻不許人碰這種花。」
「是嗎?」我更迷惑了。
「所以,這件事就有些奇怪。」徐中□深思的望著我說:「嘉嘉顯然很喜歡你,才會把她心目裡最珍貴的花採下來送你,她今天的表現,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我們走進了小樹林,又走到了花棚底下,在花棚下的椅子上,我們坐了下來。我仍然望著那束黃色的小花發呆,那是由五片花瓣合成的單瓣花朵,雖不美麗,看起來卻是楚楚可憐的。「可憐的小花,」我說:「它看來不是有些瘦伶伶的嗎?那麼脆弱的,細細的花莖,好像碰一碰就會折斷。」我把花放在我身邊的椅子下,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認為嘉嘉也有感情和快樂悲哀的嗎?」「應該是有的,」徐中□說:「可能,她還有潛意識的記憶。」他凝視我,微微咬著嘴唇,眉毛又輕蹙了起來,他的「思想」又在「奔馳」了。「我想,她或者很寂寞,沒有人肯把她當朋友看待,而你對她表現了友好,她就對你特別喜歡了。事實上,她也是個人,她也有人的慾望、感情,和她的一份『思想』。她的世界說不定比我們的世界更可愛。」
「怎麼說?」「她只要花兒開得好,有人供給她吃飯,她就覺得很開心了,很滿足了。她沒有過份的奢求,也沒有失戀啦、自尊啦……種種的煩惱,而且,她還沒有知識的負擔,她實在比我們快樂,因為她『單純』!」
「知識的負擔?」「你不覺得知識是人的負擔嗎?」他微笑的望著我:「知識越多,負擔越重,因為知識和思想成了正比。你看,那些勞力者,做了一天工,洗個冷水澡,吃一大頓,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就什麼念頭都沒有了,睡眠就能給予他們滿足。一個學問很豐富,思想很複雜的人就不同了,決不是吃與睡所能滿足的。他們的慾望永無了時,他們研究人性,研究科學,研究社會,研究這個那個,弄得自己頭昏腦脹。你看,需要安眠藥才能入睡的人,一定都是知識份子。」
他的話引起我的興趣,用手抱住膝,我望著花棚上的紫籐花沉思。他向後仰,把手臂搭在我身後的椅背上,又說:
「人有兩個大負擔:知識,和感情。」
我蹙眉,凝思片刻。「不過,」我說:「許多人把『負擔』這兩個字指物質方面,你所說的知識和感情是指那些生活水準已經很高的人,有些人僅僅為了溫飽,就夠煩惱了。衣食住行會成為比知識和感情更重的負擔。」「你錯了,憶湄。」他搖頭。「溫飽是一件很容易滿足的事情。最初的人類,茹毛飲血,一樣滿足了溫飽的問題,幾片樹葉,一張皮裘,可以解決衣的問題,幾枚果實,一些生肉,就可填飽肚子。至於現在的洋房汽車,華麗的服飾,山珍海味,挖空心思的烹調,都是知識和思想的產物。假若沒有知識和思想,我們也還停留在茹毛飲血的階段。」
「那又有什麼好呢?」我說。
「又有什麼不好呢?」他說:「人人都如此,你會覺得你的生活是理所當然。你只要能獵到野獸,填飽肚子,就別無所求,生活不是單純得多,煩惱也少得多了嗎?最起碼,你不必為了考不上大學而擔心!也不必為了做不出一道三角證明題而傷心大半天了!」我笑了起來,把話題從茹毛飲血的時代,一下子拉回到現實,這真是奇妙的!三天前,我曾為了證不出一道三角題目而眼淚汪汪,現在竟成了他取笑的對象!我噘噘嘴,笑著說:「你在笑我了!」他也笑了。忽然看了看表,大發現的說:
「怎麼搞的?已經快八點了。我們應該面對現實,上課去!你還沒有吃早餐嗎?那麼?快點吃!然後回到課本裡去,今天,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第一節就應該補習你最頭痛的三角!」「哦,」我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懶洋洋的說:「談得真開心,比上課有意思多了。」我望著他蹙蹙眉頭:「你知道嗎?中□,我想你是個心腸很硬的人!」
「為什麼?」「你看,在這樣愉快的氣氛中,你會要把我關進書本裡去!你過份理智,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個不重感情的人!」
「是嗎?」他微笑著,眼睛亮晶晶的。「關於這一點,你最好晚一點再下結論——等我們認識得更深一些的時候。」
我收集了椅子上的黃花,準備離去。
「你吃過早飯了?」我問:「不一起走嗎?」
「我給你十五分鐘吃早餐。」他說:「我還可以在這兒看十五分鐘的書。」他把膝上的「普通心理學」翻開了。
我拿著花向樹林口走去,走了一半,我回頭說:
「你知道嗎?我現在真希望是個上古時代的人!」
他盯著我。「可是,我們不是!對不對?」他說:「生活在現在這個時代中,隨時隨刻,你要和別人競爭。所以,憶湄,做個強者!不要做弱者!」我心中怦然而動,望著他,那是張誠懇的期盼的臉,一個「朋友」的臉,一位「良師」的臉!我點頭,心中有些熱烘烘的。「你放心,」我低低的說:「我會考上大學!」
拿著花,我走上了樓,回到我的屋裡。把書櫃頂上的花瓶拿下來,取出了裡面的玫瑰花,換上那束不知名的黃色小花。當然,這黃花沒有玫瑰艷麗、但它上面有著嘉嘉對我的友誼。倚著書桌,我坐了下來,用雙手托住下巴、我陷進一陣神思恍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