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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頁     瓊瑤

  「爸爸!」可是,爸爸不再看我了,他的眼光已從我身上調開,同時,他緩緩的轉過了身子,面對著窗子,輕飄飄的向窗外走去。我一驚,他要走了嗎?但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他怎麼能就這樣走呢?他這一走,我如何再去找到他?如何再有機會向他訴說?不行!爸爸不能走!我絕不能讓他這樣走掉,我要把話說完才讓他走!我追了上去,急切的喊:

  「爸爸!」爸爸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繼續向窗外走去,我急了,撲了過去,我喊著說:「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能走!我要告訴你……我要告訴你……」我嘴唇發顫,底下的句子卻無論怎樣也吐不出來。心裡又急又亂,越急就越說不出話來,而爸爸已快從窗外隱沒了。「不!不!不!爸爸,你不要走!你等一等!」我狂叫著:「我有話要告訴你!」急切中,我不顧一切的撲了上去,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了,我已經抓牢了,爸爸走不掉了。我死命握緊了那衣服,哭著喊:「爸爸,哦,爸爸!」我抓住的人回過頭來了,一張慘白的臉面對著我,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正對我淒厲的望著,我渾身一震,鬆了手,不由自主的向後退,這不是爸爸,是如萍!我退到鋼琴旁邊,倚著琴身,瑟縮的說:「你……你……你……」

  如萍向我走過來了,她的眼睛哀傷而無告的望著我,我緊靠著鋼琴,如萍!她要做什麼?我已經失去書桓了,你不用來向我討回了,我早已失去了,我咬住嘴唇,渾身顫慄。如萍走到我面前了,她站定,凝視著我。然後,她張開嘴,不勝淒然的說:「依萍,你比我強,我不怪你,我只是不甘心!」

  「如萍!」我輕輕的迸出了兩個字。

  「我不怪你,」她繼續說:「我真的不怪你,你對我始終那麼好,我們一直是好姐妹,是不是?」

  我咬緊了嘴唇,咬得嘴唇發痛,哦,如萍!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你們為什麼要玩弄我?為什麼——」

  她繼續向我走過來了,走近了,我就能看到她臉上的血污,血正從她太陽穴上的傷口中流出來,鮮紅的,汩汩的,對我的臉逼過來,我轉開頭,尖聲的叫了起來。於是,一切幻景消滅,我面前既無爸爸,也無如萍,卻站著一個我再也想不到的人——何書桓。「哦,」我深深的吐了口氣,渾身無力,額上在冒著冷汗。我揉揉眼睛,想把何書桓的幻影也揉掉,可是,張開眼睛來,何書桓仍然站在我面前,確確實實的。我挺了挺脊背,張大了眼睛,不信任的望著他,好半天,才能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話:「你……你……終於……來了。」

  他望著我,突然咧開嘴,對我露出一個冷笑,仰仰頭,他大笑著說:「是的,我來了,我要看看你這張美麗的臉底下有一個多毒的頭腦,你這美麗的身子裡藏著一顆多狠的心!是的,我來了!我認清你了,邪惡,狠毒,沒有人性!我認清你了,再也不會受你的騙了!」我顫慄。掙扎著說:「不,不,書桓,不是這樣,我不是!」

  他仰天一陣大笑,笑得淒厲:

  「哈哈,我何書桓,也會被美色所迷惑!」

  「不,書桓,不是!」我只能反覆的說這幾個字。

  「我告訴你,依萍,你所給我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書桓!書桓!書桓!」我叫,心如刀絞:「書桓,書桓,書桓!」

  在我的叫聲裡,我能衡量出自己那份被撕裂的、痛楚的、絕望的愛。我用手抓緊自己胸前的衣服,淚水在面頰上奔流,我窒息的、重複的喊:「書桓,書桓,書桓,書桓……」

  「依萍,你怎麼了?依萍,你醒一醒!」

  有人在猛烈的推我、叫我。我猛的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室內一燈熒然,媽媽正披著衣服,站在我面前。而我,卻坐在鋼琴前面,仆伏在鋼琴上。我坐正身子,愣愣的望著媽媽,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真的醒了過來,還是猶在夢中。媽媽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溫暖的,我的卻冷得像冰。

  「依萍,你怎麼這樣子睡著了?凍得渾身冰冷,快到床上去睡吧!」我頭中依舊昏昏然,望著媽媽,我怔怔的說:

  「沒有書桓嗎?」「依萍!」媽媽喊了一聲,把我的頭緊攬在她的胸前,用手環抱住我。噢,媽媽的懷裡真溫暖!但,我推開了她,搖晃著站起身來,側耳傾聽。「你做什麼?」媽媽問。

  「有人叫我。」我說。「誰?」「書桓。」「依萍,」媽媽試著來拉我的手:「你太疲倦了,去睡吧,現在已經深夜一點鐘了。」

  可是,我沒有去睡,相反的,我向窗口走去。窗外,雨滴在芭蕉葉上滑落,屋簷上淅瀝的雨聲敲碎了夜色,圍牆外的街燈聳立在雨霧裡,孤獨的亮著昏茫的光線。我倚著窗子,靜靜的傾聽,雨聲,雨聲,雨聲!那樣單調而落寞。遠遠的偶爾有一輛街車駛過,再遠一點,有火車汽笛的聲音,悠長遙遠的破空傳來,我幾乎可以聽到車輪馳過原野的響聲。

  「依萍,你怎麼了?」媽媽走過來,擔心的望著我。

  我沒有說話,夜色裡有些什麼使我心動,我傾聽又傾聽,一切並不單純,除了那些聲音之外還有一個聲音,來自不知何處。我輕輕的推開了媽媽,向門口走去,媽媽追上來喊:

  「你幹什麼?你要到哪裡去?」

  「書桓在外面。」我低低的說,彷彿有個無形的大力量把我牽引到門外去,使我無法自主。走到玄關,我機械化的穿上鞋子,像個夢遊病患者般拉開了門。媽媽不放心的跟了過來,焦急的說:

  「深更半夜,你怎麼了?外面下著雨,又那麼冷,你到底是怎麼了?」是的,外面下著雨,又那麼冷。我置身在細雨濛濛的夜色中了。穿過小院子,打開大門,我走了出去。冷雨撲面,寒風砭骨,我不勝其瑟縮。但,毫不猶豫的,我向那街燈的柱子下望去,然後,我就定定的站著,腦子裡是麻痺的,我想哭,又想笑。在街燈下,正像幾個月前那個晚上一樣,何書桓倚在柱子上,像被釘死在那兒一般,一動也不動的佇立著。他沒有穿雨衣,只穿著件皮夾克,豎著衣領,雙手插在口袋裡。沒有人能知道他已經站了多久,但,街燈照射的光芒下,可清晰的看到雨水正從他濕透的濃髮裡流了下來。他的睫毛上,鼻尖上,全是水。夾克也在雨水的淋洗下閃著光。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沉肅,黑眼睛裡卻閃爍著一抹狂熱的、鷙猛的光。

  我站在家門口,隔著約五步之遙,和他相對注視。雨霧在我們中間織成了一張網,透過這張網,他鷙猛的眼光卻越來越強烈,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我不由自主的向他走過去,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停在他的身邊。有一滴雨水正從他掛在額前的一綹頭髮裡流下來,穿過了鼻翼旁邊的小溝,再穿過嘴角,懸在下巴上。我機械化的抬起手來,從他下巴上拭掉那滴雨。於是,他的手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我站不穩,倒向了他,他緊攬住了我,眼光貪婪的、渴求的、痛楚的在我臉上來來回回的搜尋。接著,他的嘴唇就狂熱的吻住了我的眼睛,又從眼睛上向下滑,吮吸著我臉上的雨和淚。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熱。他沒有碰我的唇,他的嘴唇滑向了我的耳邊,一連串低聲的、窒息的,使人靈魂震顫的呼喚在我耳邊響了起來:「依萍!依萍!依萍!」

  我渾身抖顫得非常厲害,喉嚨裡堵塞著,一個字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用兩隻手捧住了我的頭,仔細的望著我,然後他閉了眼睛,吞嚥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

  「依萍,你為什麼要出來?」

  「你在叫我,不是嗎?」我凝視著他說。

  「是的,我叫了你,但是你怎麼會聽見?」

  我不語,我怎麼會聽見?可是,他竟然在這兒,真的在這兒!他叫過我,而我聽到了。哦!書桓,既然彼此愛得這麼深,難道還一定要分開?我仰視他,卻說不出心中要說的話。我們就這樣彼此注視,不知道時間是停駐抑或飛逝,也不知道地球是靜止抑或運轉。好久好久之後,或者只是一剎那之後,他突然推開了我,轉開頭,痛苦的說:

  「為什麼我不能把她的影子擺脫開?」

  我知道那個「她」是指誰,「她」又來了,「她」踏著雨霧而來,立即隔開了我和他。我的肌肉僵硬,雨水沿著我的脖子流進衣領裡,背脊上一陣寒慄。

  何書桓的手從我手上落下去,轉過身子,他忽然匆匆說了一句:「依萍,祝福你。」說完,他毅然的甩了甩頭,就大踏步的向巷口走去,我望著他挺直的背脊,帶著那樣堅定而勇敢的意味。我望著,牙齒緊咬著嘴唇。他走到巷口了,我不自禁的追了兩步,他轉一個彎,消失在巷子外面了。我的嘴唇被咬得發痛,心中在低低的、懇求的喊:「書桓,書桓,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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