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頭轉開,掩飾我湧到眼眶的淚水。書桓!新生南路的房子!婚禮!這是幾百年前的事了?而今,書桓正在何方?那個和書桓攜手追尋著歡樂的女孩又在何方?這些事皆如春夢,再也找不到痕跡了。爸爸!他既不知我和書桓已經分了手,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換了主人!我勉強的說:「結婚的事別談了吧,等爸爸病好了再說!」
「依萍!」爸爸責備的望著我:「你也學會說些應酬話來欺騙我了嗎?我知道我不會活著走出這家醫院了!」
爸爸的坦白讓我既難堪又難受,我默然不語,因為我知道對爸爸而言,安慰和勸解都等於零。爸爸長歎了一聲,慨然說:「死又有什麼關係?誰沒有一死?只是死在床上,未免太窩囊!」爸爸的豪放灑脫使我心折。一會兒,爸爸又說:
「讓我不甘心的,是沒有親手殺掉雪琴!」
我仍然不語,爸爸沉思了好久,說:
「我的房契在我書桌的中間抽屜裡,你拿去!那兒有一個錦盒,裡面還有……」爸爸停住了,眼睛瞇了起來,朦朧的凝視著窗子。好長一段時間,他就定定的望著窗子出神,直到我忍不住咳了一聲,他才收回眼光來,上上下下的看看我,低聲的說:「裡面還有一串翡翠珠子,也給你!你留起來,無論在怎麼窮困的情況之下,永不許變賣,知道嗎?」
「好的,爸爸。」我柔聲說。
「除了珠子之外,還有一張照片……當我……之後,你把它安放我貼身的口袋裡,讓它跟我一同埋葬,知道嗎?」
我不語,我十分害怕聽到爸爸提身後的事。
爸爸又沉默了,他的眼光再度調向窗外,似乎不想再說什麼了,然後,他閉起了眼睛,好久好久,都沒有動靜。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我站起身,想給他蓋上夾被,可是,我才拉開被,他就又輕聲的吐出了兩句話:
「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我一愣,這兩句話太熟了,在哪兒看見過?立即,我想起這是那張照片後面題詩中的兩句,但,我故意不明白的問:
「爸,你在說些什麼?誰的照片?」
「一個女孩子的照片……」爸爸張開了眼睛,目光如炬的射向了我:「許許多多年以前,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是她父親的馬童!她也常騎馬,每次都是我幫她拉馬,扶她上馬下馬……她和我同年齡,十分嬌嫩。日子久了,我們都逐漸長大,她偷偷的教我唸書,我偷偷的親吻她……她的父親發現了,把我鞭打一頓,趕我走!叫我『打下了天下』再來娶她……十五年之後,我帶著軍隊回去,她已經嫁給別人了!」
一個很動人的故事,我有些神往了,不信任的,呆呆的望著爸爸,我從沒想到爸爸會有這樣一個旖旎的戀愛故事!爸爸看看我,又說了下去:「那串珠子是我離開她去打天下時她送我的,照片是後來托人帶給我的。我以為她會等我,但她沒有等我,我帶著軍隊回去,把她搜了出來,她含淚說,她敵不過她的父母,只有嫁了!就在我搜她出來的那天晚上,她投了井。我在一怒之下,殺盡了她的全家,這是我濫殺的開始。以後,我用槍彈對付這個世界,我闖我的天下,南北望西,我的勢力縱橫數千里,可是,槍林彈雨裡也好,舞台歌榭中也好,我還是忘不了她,有了權勢之後,我收集長得稍微有一點像她的女人,就像收集郵票一樣:眉毛、眼睛、鼻子、臉龐,只要有一分像她,我就娶進來。我有了成群的姬妄,可是沒有一個是完完全全的她!」我聽呆了!頓時明白那張照片的眼睛何以那麼像媽媽,大概媽媽就靠這對眼睛,能夠得寵那麼多年!雪姨呢!對了,爸爸說過她的眉毛和臉龐像一個人!哎,爸爸!濫於用情的爸爸!擁有數不清的女人的爸爸!我一直以為他是天下最無情的人,可是,誰知道,最無情的人也可能是最癡情的人!人生的是是非非,矛盾複雜,我能瞭解幾分?而我妄以為自己懂得一切!妄以為我能分辨是非善惡,評定好壞曲直!望著爸爸乾枯的臉,疲倦的神態,蒼白的鬚髮。如果他不說,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也有一則蕩氣迴腸的故事!他也飽受情感的折磨和煎熬!「爸爸,」好半天,我才能說話。他的神情看來已很疲倦了。「你睡睡吧!」「依萍,」爸爸仍然瞪著我:「不要以為只有你懂得感情,我也懂!依萍,不要放過愛情!當它在你門前的時候,抓住它!依萍!記住我的話,時機一縱即逝,不要事後懊悔!」
「爸爸!」我喊,眼淚衝進了我的眼眶,我的心一陣劇烈的絞痛,我只能轉開頭以掩飾我即將進流的淚水。時機一縱即逝,我的時機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爸爸又再念那首詩中的句子了,我悄悄的拭去了淚,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已慢慢的闔攏。他是非常疲倦了,冗長的談話和過度的興奮透支了他的精力。我望著他,於是,他又張開眼睛來看看我,低低說了一句:
「她姓鄧,名字叫萍萍,心萍長得很像她!」
說完了這一句,他逐漸的睡著了。我站起身來,輕輕的拉開夾被蓋住了他。我就坐在他的身邊,托住下巴望著他。我明白了,為什麼我們姐妹取名字都是什麼萍,爸爸,他真是用心良苦!我凝視著他,一直凝視著,帶著從來沒有過的孺慕之情,靜靜的望著他。爸爸的病拖了下去,到十月上旬,他說話已經很困難了。我幾乎從早到晚的陪伴著他,忙碌可以使我忘記書桓。雖然,不眠的夜把我折磨得瘦損不堪,媽媽疑問而淒涼的眼睛使我心痛,往事的回憶令我日夜惶然無據。多少的深夜,我把頭埋在枕頭中,一次又一次的呼叫書桓,又有多少次,我倚門遠眺,瘋狂的期盼奇跡出現,但,我總算撐持了下去。有時,爸爸會用探索的目光望著我,一次,他疑惑的說:
「書桓怎麼不來看我?」
「哦,他……他……」倉促間我竟找不出藉口,半天後才支吾的說:「他有事到南部去了!」
爸爸瞪著眼睛望著我,我想,他已經知道了一切。我茫然的站著,爸爸的這句話又把我拖進了痛苦裡,書桓,他現在可能已經遠在異國了!他和我之間,已隔得太遠了!這名字彷彿已經是我在另一個久已逝去的時代中所知道的,所親近的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到醫院看爸爸,才走進爸爸的病房,就看到有好幾個警察圍在爸爸的病床前面問話。我趕了過去,聽到爸爸在興奮的、喘息的、用他那已不靈活的舌頭在說:
「你們……抓到她,就……就……槍斃掉她……懂不懂?槍斃……」我詫異的看著那些警察和爸爸,怎麼回事?又發生了什麼事?我望著警員們問:「有什麼事情?」「你是誰?」他們反過來回我。
「我是他女兒!」我指指爸爸。
「王雪琴是你的什麼人?」
雪姨!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解的說:
「不是我的什麼人,只是我父親的一個姨太太。她怎樣?你們在調查什麼?」「雪琴!」爸爸興奮的插了進來說:「已經……抓……抓到了。」「哦,」我恍然的說:「你們已經找到雪姨了嗎?」
「你沒有看報紙?」一個警員問:「我們破獲了一個走私案,王雪琴也是其中一份,現在正在調查,她身邊還有個男孩子,是你的弟弟嗎?」走私案!難道魏光雄也被捕了?我吸了口氣,天惘恢恢,疏而不漏!看樣子,冥冥中的神靈並非完全不存在了!我怔了好半天,才想起要回答警員的問題:
「不,那個男孩並不是我弟弟,只是雪姨的兒子!」
「怎麼說?」警員盯著我問。「那是姓魏的人的兒子!你們也捉住了姓魏的嗎?」我問。
「報上都有!你去看報紙吧!」警員們不耐的說,結束了他們的調查。警察們才走,我就迫不及待的去翻出了這兩天的報紙。近來,被接二連三的變故弄得頭昏腦脹,我是什麼都顧不得了,哪裡還有心情看報紙!我先翻開昨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一條頭號新聞立即跳進了我的眼簾:
「基港破獲大走私案衣料、化妝品、毒品俱全」
我再看旁邊中號字的小標題是:
「初步估計約值百萬餘元
主犯魏光雄、李天明已落網
早獲情報追蹤多日破曉時分一網成擒」
我握著報紙,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了下去,正式的報導並不長,顯然消息還不十分完全。只略謂:因為早就獲得魏光雄有走私嫌疑,所以一直注意著他的行動,在昨日凌晨時分,終於當他們偷運走私貨時人贓俱獲。報紙中沒有提起雪姨,也沒有提到情報來源。可是,顯然這是那一天晚上我供給他們的消息所收到的效果。看完這張報紙,我又找出今天的報,果然,一條消息依然觸目的佔著第三版頭條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