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珍重——」「你也一樣!」再看了我一眼,他轉過身子走了,我靠在門上目送他。他走了兩三步,又回過頭來看我,我對他揮揮手,於是,他毅然的甩了一下頭,挺著胸,大踏步的走出了巷子。
當他的身子完全看不見了,我才回身走進大門,把門關上,我用背靠在門上,淚水立即不受控制的傾洩了下來,點點滴滴,我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大片。天上,隱隱的雷聲傳了過來,陰霾更重了,大雨即將來臨。
我走上榻榻米,媽媽問我:
「書桓呢?——」「走了!」我輕聲的說。
「怎麼不留他吃飯?」「他以後再也不會在我們家吃飯了。」
「怎麼回事?你們又吵架了?」媽媽盯著我問。
「沒有,一點都沒有吵!」我走過去,在媽媽面前的榻榻米上坐下來,把頭靠在媽媽的膝上。窗外掠過一陣電光,雷聲立刻響了。「要下雨了,媽媽。」我靜靜的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媽媽更加不安了。
「這就是人生,不是嗎?媽媽?有聚有散,有合有分,有開始就有結束,一切都是合理的。媽媽,別再問了。」「你們這兩個孩子都有點神經病!叫人操透了心,好好的,又鬧彆扭了,是不是?」我笑了笑,把頭更深的倚在媽媽的衣服裡,淚水慢慢的滑下了我的面龐。窗外一聲霹靂,暴風雨終於來臨了。我眼淚模糊的望著窗外的風雨,腦中恍恍惚惚的想著書桓、如萍、夢萍、爾豪、爾傑、雪姨、爸爸、媽媽……像五彩的萬花筒,變幻莫定,最後卻成為一片混沌。
在風雨中昏睡半日一夜,當黎明在我窗前炫耀時,我真想就這樣長睡不醒。但是,太多的事需要處理,我勉強的爬起身來,換掉睡衣。機械化的梳洗和吃早飯,蓓蓓在我腳下繞著,我拍拍它,要媽媽好好餵它。這只失去主人的小狗,在無人照料之下,我只得收養了。回想半年前,我還曾渴望有這樣一隻小狗,而現在,它真的成為了我的,而是以這種方式成為了我的,望著它那掩映在長毛之下的黑眼珠,我歎息了。出了家門,太陽很好,濕漉漉的地面迎著陽光閃爍,隔夜的風雨已沒有一點痕跡了。我到了「那邊」,阿蘭開了門就嘮叨:「小姐,我不做了哇!我不會喂老爺吃飯,老爺一直發脾氣,好怕人啊!我要回家去了哇!」
「好,別吵,晚上我就給你算工錢!」我不耐的說。
到了爸爸房裡,爸爸正躺在床上,睜著一對虎視眈眈的眼睛瞪著門口,一看到我,就咆哮的大叫了起來:
「好呀!依萍!你想謀殺我嗎?」
「怎麼了?爸爸?」我問,走過去摸摸他枯乾的手。「我不要那個臭丫頭服侍,她笨手笨腳什麼都弄不好!」爸爸叫著,揮舞著他的雙手。
「好的,爸爸,我馬上叫她走!」我說,把手按在爸爸的腿上說:「爸爸,你的腿能動嗎?」
「昨天還可以,今天就不行了!」爸爸說,瞪著我的臉:「依萍,我是什麼病?」「我也弄不清楚。」我不敢說出半身不遂的話。「爸爸,今天我送你到醫院!」「我不去醫院!」爸爸大叫:「我陸振華從來沒有住過醫院,我決不去!」「爸爸,」我忍耐的說:「如果不住院,你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輩子,醫院裡隨時可以打針吃藥,而且你行動不方便,在家裡連大小便都成問題!你又不要阿蘭服侍,我兩邊跑要跑得累死!」「為什麼不住進來?連你媽一起?」
我瞇著眼睛看著爸爸,抬抬眉毛說:
「當你有人服侍的時候,當你面前圍滿了人的時候,你把我們母女趕出去!現在,你需要我們了,我們就該搬進來了嗎?」爸爸氣得直瞪眼睛,眉毛兇惡的纏在一起。但是,他終於克制了自己,放開眉頭說:
「好吧!依萍,算你強!」
「我去打電話給醫院,讓他們開車來接你!」我說。
到巷口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所有公立醫院都有人滿之患,這年頭,好像連生病都是熱門,一連幾個「沒病床!」使我洩氣到極點。最後還是一家教會醫院說可以派車來接。回到「那邊」,我叫來阿蘭,幫爸爸整理出一個小包袱來,因為我對爸爸的東西根本不熟悉。
車子來了,他們抬來擔架,把爸爸用擔架抬到車子上,我提著小包袱,跟在後面。當擔架從客廳中抬出去,我忽然一愣,腦中浮起那天如萍被抬出去的情形,一陣不祥的預感使我渾身抽搐了一下。爸爸上了車,我吩咐阿蘭好好看著屋子,就跟著車子到了醫院。在醫院裡,醫生診斷了之後,我付了住院費,爸爸被送進三等病房。我身上的錢還是何書桓前幾天留下的,只付得起三等病房的費用。我招呼爸爸躺好,爸爸對於和那麼多人共一個房間十分不慣,又咆哮著說他睡不來彈簧床,要醫院裡的人給他換木板的——這是他向來的習慣。交涉失敗後,他就一直在生氣。當護士小姐又不識相的來干涉他抽煙斗時,他差點揮拳把那護士小姐的鼻子打扁。好不容易,總算讓爸爸平靜了下來,我一直等到爸爸在過度疲倦下入睡之後,才悄悄的離開了醫院。沒有回家,而直接到了「那邊」。
現在已經用不著阿蘭了,因為醫生已告訴了我,爸爸在短期內決不能出院。我結清了阿蘭的工錢,看著阿蘭提著她的小包袱走了出去。我在客廳裡坐了下來,立即,四周死樣的寂靜像蛇一樣對我爬行過來,把我層層的捲裹住了。
我環視著室內,落地收音機上積了一層淡淡的灰塵,看來阿蘭一定有兩三天沒有做灑掃工作了。室內的沙發、茶几、落地檯燈……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帶著種被摒棄的、冷清清的味道。我試著找尋這屋子裡原有的歡樂氣氛,試著回憶往日燈燭輝煌的情況,試著去想那人影幢幢笑語喧嘩的時刻……一切的一切,都已渺不可尋,我被這冷清孤寂所壓迫著,半天都無法動彈。終於我站起身來,向走廊裡走去。我自己的高跟鞋聲音,使我嚇了一大跳,這咯咯聲單調而空洞的在整幢房子裡傳播開來,使我感到一陣毛骨悚然的陰森和恐怖。
我不敢到如萍房裡去,而直接進了爸爸的房間,坐在爸爸的安樂椅上,我開始強迫自己去面對目前的種種問題。爸爸病臥醫院,爾豪和雪姨皆下落不明,夢萍也被遺棄在醫院中無人過問,現實的生活和爸爸住院的費用將如何解決?我回顧這空曠得像座死城的房子,知道只有一個辦法:賣掉這幢房子!可是,要賣房子的話,這房中的傢俱、物品、衣飾、書籍等又如何解決呢?唯一的辦法,是把衣物箱籠等東西運到家裡去,而傢俱,只好隨房子一起賣了。這麼一想,我就覺得必須趕快著手整理這房中的東西。但,當我站起身來,茫然失措地打量著各處,又不知該從何下手了。
最後,我振作了一下,決定先從爸爸的東西整理起,於是,我立即採取了行動,先找出了爸爸的鑰匙,打開了爸爸的衣箱,把散放在外面的衣物都堆進了箱子裡。東西複雜而零亂,整理起來竟比預料的更加困難,一口口笨重的箱子被我從壁櫥裡拖出來,每一聲發出的重物響聲都會使我自己驚跳。箱子既行打開,滿屋都散放著淡淡的樟腦味,給我一種清理遺物似的感覺。因此,我一面整理,一面又不時的停下來默默出神。而每當我停止工作,那份寂靜、空虛,就會立即抓住我,使我惶惑緊張而窒息。於是,我不得不趕快把自己再埋進忙碌的清理工作中。
就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依稀聽到一聲門響,我停了下來,側耳傾聽,在院子裡,彷彿有腳步聲正沿著水泥路向房子走來,接著,腳步聲沉重而緩慢的敲擊在磨石子地上,一步步的跨入了走廊。一剎那間,我覺得四肢發冷,雖然這是大白天,我卻感到四周陰氣森森,鬼魅重重,如萍血污的臉像特寫鏡頭般突然躍進了我的腦海。我迅速的站起身來,把一件爸爸的衣服擁在胸前,眼睛直瞪著門口,看有什麼怪物出現。於是,一個高大的人影排門而入,一對銳利而詫異的眼光冷冷的射向了我,我心中一鬆,吐了口長氣,怔怔的說:「是你?」「這是怎麼回事?」進來的是失蹤多日的爾豪,他蹙蹙眉頭,望著地上散亂堆積的衣物箱籠。
「你不知道發生過的事嗎?」我問。
「我在報上看到媽出走的事。」他說,狐疑的望著我:「爸爸呢?」「病了,」我說:「今天我把他送進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