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也可以不忠於爸爸了?」
「我和雪琴不同,」媽媽歎口氣說:「我對男女之情不太感興趣。」她停了一下,又說:「男女之間,彼此有情,彼此忠實,這是對的。可是,如果有一方先不忠實,你就無法責備另一方了。而且,雪琴有她的苦處,她是那種除了男人之外,精神上就毫無寄托的女人。事實上,她並不『壞』,她只是無知和膚淺,這與她的出身和受的教育有關……」
「媽媽,你總認為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所有犯罪的人都值得原諒!……」「依萍,」媽媽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心平氣和的說:「當你觀察一樣東西的時候,不要只看表面,你應該裡裡外外都看到!」「當我裡裡外外都看到的時候,我會比只看表面更傷心。」我說:「我可看出這世界充滿了多少仇恨和罪惡,可以看出人性的自私和殘忍……」「你所看到的,仍然是片面的。」媽媽微微的笑了笑,又蹙著眉說:「無論如何,依萍,你沒有權利處罰雪琴,你不該毀掉『那邊』原有的平靜。」
「是他們先妨礙到我,是他們先傷害了我,這一切,都是他們咎由自取!」我自衛的喊,盡力武裝自己:「他們不該怪我,要怪,只能怪他們自己!媽,你也不能顛倒因果關係來責備我!我沒有你那麼寬大,我也沒有你那份涵養。媽媽,你一生原諒別人,一生退避,可是,你獲得了什麼?」
媽媽沉默了。我們靜靜的坐了一會兒,媽媽才輕輕的攬住我,用柔和而穩定的聲音說:
「依萍,我告訴你兩句話,第一句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第二句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仔細的想一想吧!」
「很好的兩句話。」我怔了一下說:「這不是也說明了雪姨的結局,就是她平日種下的種子,今天收到的果實嗎?」
「可是,依萍,」媽媽憂愁的說:「你呢?你今日種下的種子是瓜呢?還是豆呢?你希望將來收穫什麼?」
我愕然,半天才說:「媽媽,你別對我說教。」
媽媽擔憂的望著我,她的眼睛悲哀而凝肅。然後,她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了,天不早了,早些睡吧!當你心平氣和的時候,好好的想一想!」媽媽走回她的房裡去了。我依然了無睡意,用手抱著膝,我默默的坐著,望著月影慢慢的移動。媽媽的話在我耳邊蕩漾:我種的種子是什麼?真的,是什麼呢?我仰首望天,那份迷惘更加深重了。
第十一章
一清早,由於徹夜尋思,我幾乎是剛剛才朦朧入夢,就被一陣急促的打門聲驚醒了。我從床上坐起來,腦子裡還是混混沌沌的。媽媽已經先去開了門,我半倚半靠在床上,猜想來的一定是何書桓。闔上眼睛,我很想再休息幾分鐘。可是,像一陣風一樣,一個人氣急敗壞的衝進了我屋裡,站在我床前,我定睛一看,才大大的吃了一驚,來的不是何書桓,而是如萍。如萍的臉色是死灰的,大眼睛裡盛滿了驚恐,頭髮零亂,衣服不整。站在我床前直喘氣。一剎那間,我的睡意全飛走了。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急急的問:
「怎麼了?有什麼事?」
「媽……媽……」如萍氣結的說著,顫慄著。恐怖的感覺升進了我的胸口,看樣子百分之八十,是爸爸把雪姨殺死了!我緊張的說:「雪姨怎麼樣了?你快說呀!」
「她——她——」如萍口吃得十分厲害,口齒不清的說:「她和爾傑一起——一起——」
「一起怎麼樣了?」我大叫著。
媽媽走進來,安慰的把手放在如萍的肩膀上,平靜的說:
「別慌,如萍,慢慢講吧!」
「他們——他們——」如萍仍然喘息著說:「他們——一起——一起——」她終於說了出來:「一起逃走了!」
「哦!」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癱軟的靠在床上說:「我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呢?你把我嚇了一大跳!逃走不是總比餓死好一些嗎?你應該高興才對。」
「你——你不知道!」如萍跺了跺腳,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你快點去嘛,你去了就明白了,爸爸——爸爸——爸爸在大發脾氣,好——怕人!你快些去嘛!」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狐疑的說:「雪姨不是鎖起來的嗎?」「是從窗子裡出去的!」
「窗子?窗子外面不是都有防盜的鐵欄杆嗎?」
「已經全體撬開了!」如萍焦急的說:「你快去呀!」
「依萍,」媽媽說:「你就快點去看看吧!」
我匆匆的起了身,胡亂的梳洗了一下,就跟著如萍出了家門,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奔「那邊」。到了「那邊」,大門敞開著,在街上都可以聽到爸爸的咆哮聲。我們走進去,我反身先把大門關好,因為已經有好奇的鄰人在探頭探腦了。走進了客廳裡,我一眼望到阿蘭正呆呆的站在房裡發抖,看到了我,她如獲大赦似的叫著說:
「小姐,你快去!老爺——老爺——老爺要殺人呢!」
如萍腳一軟,就在沙發椅子裡坐了下去。我知道這屋子裡已沒有人可以給爸爸殺了,就比較安心些。走了進去,我看到一副驚人的局面。在走廊裡,爸爸手上握著一把切菜刀,身上穿著睡衣,正瘋狂的拿菜刀砍著雪姨的房門。他的神色大變,鬚髮皆張,往日的冷靜嚴厲已一變而為狂暴,眼睛瞪得凸了出來,眉毛猙獰的豎著,嘴裡亂七八糟的瞎喊瞎叫,一面暴跳如雷,那副樣子實在令人恐怖。在他身上,已找不出一點「理智」的痕跡,他看起來像個十足的瘋子。我遠遠的站著,不敢接近他,他顯然是在失去理性的狀態中,我無法相信我能使他平靜。他手裡的那把刀在門上砍了許多缺口,看得我膽戰心驚,同時,他狂怒的喊叫聲震耳欲聾的在室內迴響:「雪琴!王八蛋!下流娼婦!你滾出來!我要把你剁成肉醬,你來試試看,我非殺了你不可!你給我滾出來!滾出來!滾出來!帶著你的小雜種滾出來!我要殺了你……喂,來人啦!」爸爸這聲「來人啦」大概還是他統帥大軍時的習慣,從他那抖顫而蒼老的喉嚨中喊出來,分外讓人難受。我目瞪口呆的站著,面對著揮舞菜刀發瘋的爸爸,不禁看呆了。直到如萍挨到我的身邊,用手推推我,我才驚覺過來。迫不得已,我向前走了兩步,鼓著勇氣喊:
「爸爸!」爸爸根本沒有聽到我,仍然在亂喊亂跳亂砍,我提高了聲音,再叫:「爸爸!」這次,爸爸聽到我了,他停止了舞刀子,回過頭來,愣愣的望著我。他提著刀子的手抖抖索索的,眼睛發直,嘴角的肌肉不停的抽動著。我吸了口氣,有點膽怯,胃部在痙攣。好半天,才勉強的說出一句:
「爸爸,你在做什麼?」
爸爸的眼珠轉動了一下,顯然,他正在慢慢的清醒過來,他認出我了,接著,他豎著的眉毛垂了下來,眼睛眨了眨,一種疲倦的,心灰意冷的神色逐漸的爬上了他的眉梢。倒提著那把刀,他乏力而失神的說:
「依萍,是你。」「爸爸!你做什麼?」我重複的問。
「雪琴逃走了,」爸爸慢吞吞的說,用手抹了抹臉,看來極度的疲倦和絕望:「她帶著爾傑一起逃走了。」
「或者可以把她找回來。」我笨拙的說,注視著爸爸手裡的刀子。「找回來?」爸爸搖搖頭,又蹙蹙眉說:「她是有計劃的,我不相信能找得到她,如果找到了她,我非殺掉她不可!」他舉起了那把刀子看了看,好像在研究那刀口夠不夠鋒利似的。我嚥了一口口水,試著說:
「爸爸,刀子給阿蘭吧,雪姨不在,拿刀也沒用。」
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刀,一語不發的把刀遞給了阿蘭。看樣子,他已經漸漸的恢復了平靜。可是,平靜的後面,卻隱藏著過多的疲乏和無能為力的憤怒。他凝視著我,眼光悲哀而無助,一字一字的說:「依萍,她太狠了!她捲走了我所有的錢!」
「什麼?」我嚇了一跳。
「有人幫助她,他們撬開了鐵櫃,鋸斷了窗子的防盜鐵柵,取走了所有的現款、首飾和金子。你來看!」
爸爸推開雪姨的房門,我站在門口看了看,房裡是一片凌亂,所有的箱子都打開了,衣物散了一地,抽屜櫥櫃也都翻得一塌糊塗,像是經過了一次盜匪的洗劫。看情形,那個姓魏的一定獲得了雪姨被拘禁的情報,而來了個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偷得乾乾淨淨。是誰給了他情報?爾豪嗎?不可能!爾豪根本不知道魏光雄其人,而且他也不會這樣做的。看完了雪姨的房間,我跟著爸爸走進爸爸房內。爸爸房裡一切都整齊,只是,那個鐵櫃的門已被撬開,裡面各層都已空空如也。我站著,凝視著那個鐵櫃,一時,竟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就在昨天,爸爸還曾指著那鐵櫃,告訴我那裡面的錢都將屬於我,現在,這兒只有一個空的鐵櫃了。人生的事情多麼滑稽!爸爸,他的錢是用什麼方式得來的,現在又以同樣的方式失去了。這就是佛家所謂的因果報應嗎?但是,如果真有因果報應,對雪姨未免就太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