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了些什麼?為什麼?」
於是,我會陷入沉思之中,一次再一次的衡量我的行為,可是,我找不出自己的錯誤。閉上眼睛,我看到爸爸的鞭子,我看到雪姨得意的冷笑,還看到爾傑那繞著嘴唇兜圈子的舌頭。然後,我對自己微笑,說:
「你做得對!那是邪惡的一群!」
那是邪惡的一群!現在會怎樣呢?爸爸的暴躁易怒和凶狠,會讓這件事不了了之嗎?每天清晨,握著報紙,我都會下意識的緊張一陣,如果我在社會新聞欄裡發現了爸爸殺死雪姨的新聞,我也不會覺得意外。那原是一隻殺人不眨眼的豹子!可是,報上並沒有血案發生。這三天是出奇的沉寂,爾豪沒有來找過我,如萍也沒有。一切沉寂得反常,沉寂得使人覺得緊張,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一霎。第四天,我實在無法忍受這種不祥的寧靜,晚上,我到「那邊」去了。
給我開門的依然是阿蘭,她的金魚眼睛突得很大,看到了我,她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只神色古怪的眨了眨眼睛,我警覺的問:
「老爺在不在家?」「在。」她又嚥了口口水,似乎不敢多說什麼,一轉身就跑走了。我走進客廳,客廳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那架落地電唱機,自從夢萍進了醫院,好像就成了標準的裝飾品,供給人欣賞欣賞而已。我在客廳裡默立了片刻,多安靜的一棟房子!我竟然聽不到人聲!推開走廊的門,我沿著走廊向爸爸的房間走去,走廊兩邊的每一間屋子,門都關得密密的,有種陰森森的氣氛,我感到背脊發麻,不安的感覺由心底向外擴散。站在爸爸的房門口,我敲了敲門,由於聽不到回音,我推開了房門。門裡沒有燈光,黑沉沉的。從走廊透進的燈光看過去,我只能隱約辨出桌椅的輪廓,和那拉得嚴密之至的落地窗簾。我站在門口的光圈中,遲疑了片刻,室內一切模糊不清,充滿著死一般的寂靜,這使我更加不安,和下意識的緊張。我不相信這間冷冰冰的房裡會有人存在,轉過身子,我想到如萍的房裡去看看。可是,剛剛舉步,門裡就突然響起一個冷靜的聲音:「依萍,進來!」那是爸爸的聲音,他確確實實的讓我嚇了一大跳。接著,爸爸書桌上的檯燈就亮了。我這才發現他正坐在書桌後的一個隱僻的角落裡,安安靜靜的望著我。我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爸爸繼續望著我,用平穩的聲調說:
「把房門關上,然後坐到這邊來!」
我關上了房門,依言坐到他的面前。他微皺著眉,凝視著我,那對眼睛銳利森冷,我有些心寒了。他沉默的望了我好一會兒,才靜靜的說:「告訴我那個男人的地址!」
「什麼?」我愣了愣,腦筋有些轉不過來。
「那個男人,雪琴的那個男人!」
「噢!」我明白了,心中迅速的掠過了好幾個念頭,把那人的地址說出來嗎?爸爸的神色使我害怕,他太冷靜,太陰沉。他想做什麼?他會做什麼?如果我說出未,後果又會怎樣?這些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接著,我就出於一種抗禦本能,不假思索的冒出三個字:
「不知道!」「不知道?」爸爸緊緊的盯著我,我相信,他一定明白我是知道的。他默默的審視我,然後,他燃起了他的煙斗,噴出一口煙霧,說:「依萍,你知道多少?都說出來吧!」
「我只知道有那樣一個男人!」我咬了咬嘴唇。
「唔,」爸瞇了瞇眼睛:「依萍,你葫蘆裡在賣什麼藥?嗯?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願意說出來?」
我望著爸爸,他有種了然一切的神情。我閉緊了嘴,心中在衡量著眼前的局勢,我奇怪自己為什麼不肯說出來?告訴了爸爸,讓他們去鬧得天翻地覆,不是收到了我所期望的報復效果嗎?可是,我心底又有種反抗自己的力量,我張開嘴,卻說不出口。依稀恍惚,我想起爾豪說過的一句話:
「你做得已經夠多了,知足一點吧!」
我低下頭,無意識的望著自己的雙手。爸爸的聲音又響了,依然那樣冷靜陰沉:「依萍,你費了多少時間去收集雪琴的罪證?」
我抬起頭,蹙著眉凝視爸爸,爸爸也同樣的凝視我,我們互望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彼此揣度著對方。然後,爸爸點點頭,咬著牙對我說:「依萍,我想我能摸清楚你有幾根腸子!你相當狠毒!」他又瞇起了眼睛,低低的加了一句話,低得我幾乎聽不清楚:「一隻小豹子,利牙利爪!」
一隻小豹子?我一愣。呆呆的望著爸爸。是嗎?我是一隻小豹子?黑豹陸振華的女兒?小豹子?小豹子?我頭腦不清了。是的,爸爸是個老豹子,我卻是他的女兒?我和他一樣殘忍,一樣狠心,一樣無情!我有些迷惘和恍惚了。就在我心境迷惘的時候,一聲砰然巨響發自隔壁的房間,使我驚跳了起來。接著從那房裡傳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啞的,像獸類般的咆哮。我定了定神,才辨出那居然是雪姨的聲音,卻早已沙啞得不像人的聲音了,正氣息咻咻的在咒詛:
「陸振華,你是隻狗!你是王八養的,你開門,你這個髒狗!」我愕然的看著爸爸,爸爸的牙齒緊緊的咬著煙斗,大股的煙霧,從他的鼻孔中冒出來,籠罩了他的眼睛和他那冷漠而無動於衷的臉。雪姨的聲音繼續的飄出來,哮喘著,力竭聲嘶的喊著:「陸振華,你沒有種!你只會關起女人和孩子,陸振華,你是狗,一隻野狗!瘋狗……」
我感到渾身汗毛直立,雪姨的聲音沙啞得幾乎無法聽清楚,卻混雜著絕望、恐怖,和深切的憤恨。我抽了口冷氣說:
「雪姨——怎樣了?」「我把她和爾傑關了起來,」爸爸冷冰冰的說:「我要把他們活活餓死!」我打了個冷戰,睜大了眼睛望著爸爸,艱澀的說:
「你——你——四天都沒有給他們吃東西?」
「唔,」爸爸盯了我一眼:「當然!我要看著他們死!」
我瞪著爸爸,他的聲調神情使我不寒而慄,冷汗濡濕了我的手心。我囁嚅著,卻說不出話來。隔壁屋裡的牆壁上,傳來一陣抓爬的聲音,雪姨又在說話了,聲調已由咒詛轉為哀求:「振華,你開門!你也是人,怎麼沒有人心哩!你開門,振華!你開門!」我受不住,跳了起來,正要說話,房門開了,如萍衝了進來,看到了我,她愣了愣,就一直走到爸爸面前。她又使我吃了一驚,她蒼白得像個鬼,兩個大眼睛像兩個黑幽幽的深洞。她站在爸爸面前,渾身顫慄,交扭著雙手,抖著聲音說:「爸爸,你饒了他們吧!爸爸!你要弄死他們了!爸爸!求求你!放了他們吧!求求你!」說著,她哭了起來,無助的用手背拭著眼淚。接著,她的身子一矮,就跪了下去,雙手抓著爸爸的長衫下擺,抽噎著,反覆的說:「求求你,爸爸!求求你!」「走開!」爸爸冷然的說,彷彿在趕一隻小狗:「如萍,你給我滾遠一點,如果你有膽量再在半夜裡送東西給你母親吃,我就把你一起關進去!」「爸爸!」如萍啜泣著喊:「他們要餓死了!媽媽會餓死了!放他們出去吧,爸爸!」眼看著哀求無效,她忽然一下子轉過身子,面對著我,依然跪在地下,拉住我的裙子說:「依萍,我求你,你代我說幾句吧,我求你!」
我不安的掙脫了如萍,走到一邊去,如萍用手蒙住了臉,大哭起來。我咬咬牙,說:
「爸爸,你就放他們出來吧!」
「哦?」爸爸望著我:「你心軟了?」他的眼光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看得我心中發毛。
「唔,你居然也會心軟!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依萍,你費盡心機,所為何來?現在,我要讓你看看我怎樣對付這種賤人!」「可是,你不能餓死他們,這樣是犯法的!」我勉強的說,不知是為我自己的「心軟」找解釋,還是真關心爸爸會「犯法」。「犯法?」爸爸掀了掀眉,嗤之以鼻。「犯法就犯法!我殺姦夫淫婦,誰管得著?」爸爸這句話喊得很響,雪姨顯然也聽見了,立即,她那沙啞的嗓子混雜著哭聲嚷了起來:
「陸振華,你捉姦要捉雙呀!你有種捉一對呀!我偷人是誰看到的?陸振華,你只會聽依萍那個娼婦養的胡扯八道!陸振華,你沒種……」爸爸漠然的聽著,臉上毫無表情。如萍依舊跪在地下哭。雪姨越說聲音越啞,越說越無力,也越說越不像話。大概說得太久,得不到回答,她忽然亂七八糟的哭喊了起來,聲音陡的加大了:「陸振華,你這個糟老頭!你老得路都走不動了,還不許我偷人!你有膽量去和姓魏的打呀,他可以掐斷你的脖子!你去找他呀!你不敢!你連爾豪都打不過!你這個糟老頭子……」爸爸的濃眉糾纏了起來,眼光陰鷙的射出了凶光,他緊閉著嘴,面部肌肉隨著雪姨的話而扭曲,嘴角向下扯,樣子十分兇惡嚇人。當雪姨提起了爾豪,他的臉就扭曲得更厲害了。接著,他猛然跳了起來,對如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