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爸爸忍耐的皺攏了眉說:「你說完了沒有?」
雪姨的訴說停止了,仍然一個勁哭,哭著哭著,大概又冒上氣來了,她把捂著臉的小手帕一下子拿開,聲音又大了起來:「人家爾豪給如萍介紹的男朋友,都要訂婚了,這小娼婦跑了來,貪著人家是大人物的兒子,貪著人家有錢有勢,硬插進來搶!搶不到就裝神弄死,好不要臉的娼婦,下賤透了,揀著能吃的就拉……」我再也聽不下去了,這種粗話氣得我面紅耳赤。怪不得以前大家同住的時候,每次她叉著腰罵媽媽,媽媽都悶不開腔。有次我問媽媽,為什麼不罵回她,要忍著氣讓她罵。媽媽對我笑笑說:「假如和她對罵,那是自貶身份!」
這時,我才能瞭解媽媽這句話,別說和她對罵是貶低了身份,現在我聽著這些下流話都感到降低了身份,不禁大大懊惱為什麼要跑來受這一場氣。望著蠻不講理的雪姨,我竭力按捺著揭穿她一切醜行的衝動,轉過身子,我想走出去。雪姨卻忽然一下子衝到我面前,扯住了我的衣服,披頭散髮的哭著喊:「你別跑!我們今天把帳算算清楚!」
看到她這副撒潑的樣子,我還真給她嚇了一大跳。這時,爾豪、爾傑,和如萍都已聞聲而至。下女阿蘭也在門邊探頭探腦,雪姨仍然拉著我的衣服不放,嘴裡滿口粗話說個不停,我擺脫不開她,又氣又急,只得喊:
「爸爸!」爸爸走了過來,把他的大手放在雪姨拉住我的那隻手上,用他特有的權威性的聲音說:
「雪琴,你放手!」雪姨不由自主的放開了手,接著就大哭了起來,叫著說:
「好啊!你們父女兩個現在是一條心,合起來欺侮我們,我們這裡還怎麼住得下去?爾豪、爾傑、如萍,你們還不走?這裡哪有你們的份兒,人家是親骨肉,我們是沒有人要的……哦,哦,哦!」如萍怯兮兮的走上來了,蒼白的臉浮腫虛弱,眼睛黯淡無神。她偷偷的看了我一眼,我不由一愣,她的眼光是那樣哀苦無告。然後她拉著雪姨說:
「媽媽,算了嘛,給別人聽了不好……」
「好呀!」雪姨的怒氣又轉了方向,回手就給了如萍一耳光,跳著腳大罵:「你這個沒一點用的死丫頭,連個男人都抓不住,都快吃到口了又給別人搶了去……」
爾豪到底是個大學生,聽到雪姨說得太不像話了,終於忍不住也走了上來,拉住雪姨的胳膊說:
「媽,回房去休息一下吧,這樣吵又有什麼用呢?」
「你們都給我滾!」雪姨像發了瘋一樣,叫著說:「我今天跟這個小娼婦拚定了!」說著,她竟然對著我一頭撞了過來。我可從沒有應付潑婦的經驗,她逼得我簡直忍無可忍了,我一把抓住了她,但她仍把我胸口撞得發痛。我氣極了,氣得頭發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叫著說:
「你別逼我!你再撒賴我就什麼都不管了!何苦一定要逼得我把你的底牌全抖出來!」
「我有什麼底牌,你抖好了!你抖好了!」雪姨一面叫著,一面又要對我撞。我急了,大聲的喊了出來:
「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你把爸爸的錢弄到哪裡去了,我還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魏光雄……」
雪姨像觸電一樣,突然鬆了我,不由自主的向後面退,一面退,一面張大了眼睛,愕然而又恐怖的望著我,那神情像是一個耀武揚威的猛獸,突然發現它咆哮的對象竟比自己強大好幾倍,在恐怖之餘,還有更多的張皇失措。她的態度引起了爸爸的疑心,他警覺的問:
「依萍,你知道些什麼事?」
雪姨一震,頓時尖叫了起來:
「她撒謊!她造謠!她胡說八道!她根本就是瞎說,我今天非和她拚命不可……」看樣子她又要對我沖了,事情已經弄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一橫,報仇就報到底吧!我一面舉起手來準備招架她,一面竭盡所知的嚷了出來:
「爸爸!你不要再信任她!她把你的錢都養了別人,一個叫魏光雄的男人,爾傑根本不是你的兒子……」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雪姨就撲到了我的身上,她的手指對準我的眼睛抓了過來,我大吃一驚,偏開了頭,同時,爸爸的手又落在雪姨的肩上,就那樣一拉一扯,雪姨身不由主的鬆開了我,被爸爸捏得大叫,我就勢向門口躲去,雪姨哭喊著說:「她是造謠的呀!我偷人是她看到的嗎?證據在哪裡?老天在上,我雪琴要是有一分一厘的差錯,就天打雷劈!要那個不要臉的拿出證據來!」
「證據?」我說:「看看爾傑吧!他那副長相就是證據!你不滿足的話,我還有更多的資料呢……」
雪姨大叫一聲,退到了牆角,她那美麗的眼睛現在不美了,驚懼和惶惑使她的瞳孔張大,她定定的望著我,她怕我了!我知道。我終於使她怕我了。張開嘴,我還預備說話,她立即神經質的喊:「叫她停止!不要讓她說下去!……」
爸爸對雪姨走了過去,他的眼睛突了出來,然後他一跳就跳到雪姨的面前,身手之矯捷真活似他的外號——黑豹。接著,他的兩隻大手捏住了雪姨的脖子,他咬著牙,從齒縫裡說:「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膽敢在我的眼前玩花樣,我今天要你的命!」爾豪衝上前去搶救他母親了,我知道雪姨不會有生命危險的,因為爸爸到底是個老人,而爾豪正年輕力壯,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已經留下太多起火燃料,不必看著它燃燒和爆炸了。於是,趁他們亂成一團的時候,我悄悄的走出了這幢充滿了污穢、罪惡和危機四伏的屋子。
回到了家裡,何書桓果然還在家中等我,給我開了門,他笑著說:「唔,很守信用,果然去了馬上就回來了,離開了一個半小時,想過我幾次?」我沒有情緒和他說笑話,走進玄關,我疲倦的坐在地板上,頭倚著牆,閉上眼睛。我已經揭穿了雪姨的秘密,可是,奇怪,我並沒有預期的那種報復後的快感,所有的,只是被雪姨一大堆髒話和這種骯髒事情所引起的噁心感和另一種空空洞洞的感覺。何書桓摸摸我的面頰說:
「病剛好,就要曬著大太陽往外面跑,現在怎麼樣?又不舒服了?」「沒有不舒服,」我睜開眼睛,深深的吐出一口氣說:「我剛剛從一個骯髒的地方回來,現在很想到一個乾淨的地方去換換空氣,你有沒有興趣陪我去看方瑜?」
「他們給你氣受了,是不是?」何書桓問。
「是我給了他們氣受,這一下,真夠他們受了。書桓,你知道我的哲學:你不來惹我,我決不去惹你,但,如果你先來招惹我,那就別怪我出手不留情面了!我是不甘心受欺侮的!」「你把雪姨的秘密說出來了?」何書桓盯著我問。
「不要再提『那邊』了,好不好?他們使我頭痛,我現在真不願意再去想『那邊』,書桓,幫幫忙,別問了,我要去看方瑜,你陪不陪我去?」「我勸你別再出去跑了,你的氣色很不好,應該上床休息休息。」他咬咬嘴唇說,研究的望著我。
「什麼時候你變成個嚕嚕囌囌的老太婆了?」我不耐煩的說:「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你還是在家裡陪陪媽媽吧!」
「好吧,我陪你去!」何書桓忍耐的說。
我們向媽媽招呼了一聲,走了出去。叫了一輛三輪車,我們向中和鄉進行。何書桓和方瑜沒有見過面,但他們二人都早已從我口中熟悉了對方。車子過了川端橋。我不由自主的向竹林路張望,竹林路×巷×號,那姓魏的房子在什麼地方?但,我不能再想這些事了,暫時,讓姓魏的和「那邊」一起消滅吧,我但願能獲得心靈的寧靜與和平,我不能再管這些污穢黑暗的事了。到了方家,是方瑜自己來開的門,手上握著一大把畫筆,頭上包著一塊方巾,穿著她那件五彩斑斕的工作服,一股滑稽樣。我說:「嗨!這是一副什麼裝束?倒像個阿拉伯人了!」
方瑜把手按在頭上,愉快的說:
「快進來坐!我剛洗過頭,正在畫畫呢!依萍,你忘了介紹,但是,我猜這位是何先生吧!」
「是的。」何書桓對她點了個頭:「那麼你該就是方瑜小姐了?」「一點不錯!」方瑜叫著說,領頭向榻榻米上跑,我們跟了上去。三間屋子,都零亂得夠受,滿地紙屑、書本、筆墨……方瑜的弟弟妹妹們滿屋子亂竄,奔跑著捉迷藏,紙門都露出裡面的木頭架子,但,他們顯然生活得十分愉快。我剛走進去,方瑜的小妹妹就跳了過來,一把抱住我,大嚷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