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桓呢?」「死掉了!」我說,和衣倒在床上。媽媽點著頭說:
「又鬧彆扭了,是不?你們這對孩子,唉!」
這次彆扭持續的時間相當長,我恨透了書桓為這件事把我的本質評得一錢不值,更恨他不瞭解我。因而,雖然我十分痛苦,但我決不去找他。儘管他的影子日夜折磨著我,儘管我被渴望見他的念頭弄得憔悴消瘦,我依然不想對他解釋。讓他誤解我,讓他認為我沒有同情心正義感,讓他去做一切的評價吧,我不屑於為自己辯白。無論如何,雪姨和我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我非報不可,挨打那一日,我淋著雨在那邊門前發的誓,字字都蕩在耳邊,我要報復!我要報復!我要報復!可是,失去了何書桓,日子一下子就變得黯淡無光了,幹什麼都不對勁。一星期之後,我到方瑜那兒去,剛走出家門沒幾步,忽然,一輛小汽車停在我身邊,我轉頭一看,不禁心臟猛跳了起來,我認得這車子,這是何家的車子,我正發愣,何伯母從車子裡鑽了出來,拉住了我的手,笑瞇瞇的說:
「遠遠看著就像你,怎麼回事?好久沒有看到你了!為什麼不到我們家來玩?」我苦笑著,不知怎麼回答好。何伯母卻全不管我的態度,牽住我的手,向車子上拉,一面說:
「來,來,難得碰到,到我們家去玩玩吧!」
「我……我……」我猶豫著說,想托辭不去,但舌頭像打了個結,渾身無力,何伯母斷然說:
「來吧,書桓這兩天生病,有年輕人談談好得快!」
我沒話可說了,事實上,要說也來不及了,因為我的腳已經把我帶進了車子。他生病,為了我嗎?一剎那間,渴望見到他的念頭把我的驕傲和自尊全趕走了。在車子裡,何伯母拍拍我的手,親切的說:
「陸小姐,我們書桓脾氣壞,從小我們把他慣壞了,他有什麼不對,你原諒他吧!」
我望著何伯母,於是,我明白了,她是特意來找我的。我凝視著車窗外面,一句話也不說,沉默的到了何家。何伯母一直引我走到何書桓的門口,打了打門,裡面立刻傳來何書桓憤怒而不耐的聲音,叫著說:
「別來惹我!」「書桓,你開門看看,」何伯母柔聲說:「我給你帶了一個朋友來了!」我暗中感謝何伯母的措辭,她說:「我給你帶了一個朋友來了」,這維持住我的自尊,如果她說:「有個朋友來看你」,我一定掉頭就走,我不會先屈服的。
門立即就打開了,何書桓衣冠不整的出現在我面前,蓬著濃髮的頭,散著衣領和袖口,一股落拓相。看到了我,我們同時一震,然後,何伯母輕輕的把我推進了門,一面把門關上,這是多麼細心而溺愛的母親!
我靠著門站著,惶惑而茫然的望著這間屋子,室內很亂,床上亂七八糟的堆著棉被和書籍,地上也散著書和報紙,窗簾是拉攏的,光線很暗。我靠在那兒,十分窘迫,不知該怎麼樣好,何書桓站在我面前,顯然並沒料到我會來,也有些張皇失措。我們站了一會兒,何書桓推了一張椅子到我面前來,有點生硬的說:「坐嗎?」我不置可否的坐了下去,覺得需要解釋一下,於是我說:
「在街上碰到你母親,她拉我來看看你。」我的口氣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的生疏和客氣。
「哦,是嗎?」他說,臉上浮起一陣不豫之色,大概恨他母親多管閒事吧!說完這兩個字,他就不再開口了,我也無話可說,僵持了一陣,我覺得空氣是那樣凝肅,何書桓又那樣冷冰冰,不禁暗暗懊悔不該來這一趟。又待了一會兒,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來說:
「我要回去了!」講完這句話,我覺得非常委屈,禁不住聲音有點發顫,我迅速的轉開頭,因為眼淚已經衝進我的眼眶裡了。我伸手去開門,可是,何書桓把我伸出一半的手接住了,他輕輕的把我拉回來,低聲說:「依萍,坐下!」他的話對我有莫大的支配力量,我又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於是,他往地下一跪,把頭埋在我的膝上了。我控制不住,眼淚湧了出來,於是,我斷續的,困難的,艱澀的說了一大篇話:「書桓,你不知道……我們剛到台灣的時候,大家住在一起,我有爸爸,也有媽媽。後來,雪姨讒言中傷,媽媽怯懦柔順,我們被趕了出來,在你看到的那兩間小房子裡,靠每月八百元的生活費度日。我每個月到『那邊』去取錢,要看盡爸爸和雪姨的臉色,聽盡冷言冷語。就在我認識你以前不久,為了向爸爸要房租,雪姨從中阻攔,我挨了爸爸一頓鞭打。在我挨打的時候,在我為幾百元掙扎的時候,夢萍她們怡然自得的望著我,好像我在演戲,沒有人幫我說一句話,沒有人幫我求爸爸,雪姨看著我笑,爾傑對我做鬼臉……」我嚥了一口口水,繼續說:「拿不到錢,我和媽媽相對飲泣,媽媽瞞著我,整日不吃飯,但雪姨他們,卻過著最舒適最豪華的生活……我每天告訴我自己,我要報復他們,如果他們有朝一日遭遇了困難,我也要含笑望著他們掙扎毀滅……」我停住了,何書桓的頭仰了起來,望著我的臉,然後,他站起身來,輕輕的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口,用手撫摸我的頭髮,低聲說:「現在都好了,是不是?以後,讓我們都不要管雪姨他們的事了!依萍,原諒我脾氣不好!」
我含著眼淚笑了,把頭緊貼在何書桓胸口,聽著他沉重的心跳聲,體會著自己對他的愛的深度——那是無法測量的。
第七章
夏天來了。六月裡,何書桓畢了業。
一天,何家的小汽車停在我家門口,何伯母正式的拜訪了媽媽。在我們那間簡陋的房間裡,何伯母絲毫沒有驚異及輕視的表情,她大大方方的坐在媽媽的床沿上,熱心的向媽媽誇讚我,媽媽則不住讚美著書桓。這兩位母親,都被彼此的話所興奮,帶著滿臉的驕傲和愉快,她們談起了我和書桓的婚事。書桓預定年底出國,於是,我們的婚禮大致決定在秋天,九月或十月裡舉行。
當何伯母告辭之後,媽媽緊緊的攬住我,感動的說:
「依萍,你將有這麼好的一個婆婆,你會很幸福很幸福的,哦,我真高興,我一生所沒有的,你都將獲得。依萍,只要你快樂,我就別無所求了!」
我把頭靠在媽媽胸前。一瞬間,我感到那樣安寧溫暖,在我面前,展開許多未來的畫面,每一幅都充滿了甜蜜和幸福。
媽媽立即開始忙碌了起來,熱心的計劃我婚禮上所要穿的服裝,從不出門的她,居然也上了好幾次街給我選購衣料,我被媽媽的過度興奮弄昏了頭。又要和書桓約會,又要應付媽媽,弄得我忙碌不堪,好久都沒有到「那邊」去了。這天,書桓說:「我想,我們應該去看看你爸爸,把結婚和出國的問題也和你爸爸談談。」我覺得也對,而且我也需要問爸爸要錢了,因為媽媽把最近爸爸所多給的錢全買了我的衣料了。於是,我和書桓一起到了「那邊」。這是個晚上,夏天的晚上是美好的,我們散著步走到那邊。進門之後,就覺得這天晚上的空氣不大對頭,阿蘭給我們開了門就匆忙的跑開了,客廳裡傳來了爸爸瘋狂的咆哮聲。我和書桓對望了一眼,就詫異的走進了客廳中。
客廳裡,是一副使人驚異的局面,雪姨坐在一張沙發裡,夢萍伏在她懷裡哭,雪姨自己也渾身顫抖,卻用手緊攬住夢萍。如萍坐在另外一張沙發椅裡,一臉的緊張焦急和恐怖。只有爾傑靠在收音機旁,用有興味的眼睛望著爸爸,還是和以前一樣的滿不在乎。爾豪照例是不在家。爸則拿著煙斗,滿屋子暴跳如雷。我們進來時,正聽到爸爸在狂喊:
「我陸振華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乾脆給我去死,馬上死,死了乾淨!」我和書桓一進去,如萍就對我比手勢,大概是要我去勸爸爸。她的眼光和書桓接觸的一剎那,她立即轉開了頭,顯出一股難言的哀怨欲絕的神情,我注意到書桓也有點不自然。可是,我沒有時間去研究他們,我急於想弄清楚這家庭裡出了什麼事。於是,我喊:「爸爸!」爸爸轉過頭來看我們,他一定在狂怒之中,因為他的眼睛凶狠,額上青筋暴露,一如我挨打那天的神情,看到我,他毫不掩飾的說:「你知不知道夢萍做的醜事?她懷了個孩子回來,居然弄不清楚誰是父親!我陸家從沒出過這樣的醜事,我今天非把這個小娼婦打死不可!」他向雪姨那邊衝過去,一手抓住了夢萍的肩膀,夢萍立刻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雪姨挺挺肩膀,護住了夢萍,急急的說:「事情已經這樣了,打死她也沒有用,大家好好商量一下,發脾氣也不能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