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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瓊瑤

  「你瞧,依萍越長越像她姐姐了,又是一個美人胎子。」

  但,我卻深深明白,我是沒有辦法和心萍媲美的。心萍的美麗,還不止於她的外表,她舉止安詳,待人溫柔婉轉,決不像我這樣毛焦火辣。在我的記憶中,心萍該算姐妹裡最美的一個——這是指我所知道的兄弟姐妹中,因為,爸爸到底有過多少女人,是誰也無法測知的。因此,他到底有多少兒女,恐怕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除了心萍,像留在大陸的若萍、念萍、又萍、愛萍也都是著名的美,兄弟裡該以五哥爾康最漂亮,現在在美國,聽說已經娶了個黃頭髮的妻子,而且有了三個孩子了。至於雪姨所生的四個孩子,老大爾豪,雖然趕不上爾康,卻也相差無幾。第二個如萍,比我大四歲,今年已經廿四歲,雖談不上美麗,但也過得去。十七歲的夢萍,又是被公認的小美人,只是美得有一點野氣。至於我這小弟弟爾傑呢?我真不知道怎麼描寫他好?他並不是很醜,只是天生給人一種不愉快感。眼睛細小,眼皮浮腫,眼光陰沉。人中和下巴都很短,顯得臉也特別短。嘴唇原長得很好,他卻經常喜歡用舌頭抵住上嘴唇,彷彿他缺了兩個門牙,而必須用舌頭去掩飾似的。加上他的皮膚反常的白,看起來很像一個肺病第三期的小老頭,可是他的精力卻非常旺盛。在這個家裡,仗著父母的寵愛,他一直是個小霸王。

  收音機裡,一個歌曲播送完了,接著是個播音員的聲音。他報告了一個英文歌名,然後又報出一連串點唱的人名,什麼「××街××號××先生點給××小姐」之類。夢萍把頭靠在椅背上,小心的傾聽著。爾傑在他的角落裡,對他的姐姐很發生興趣的望了一眼,接著又悄悄的翻了翻白眼,開始把腳踏車上的鈴按得叮鈴叮鈴的響,一面拚命踏著腳踏,讓車輪不住的發出「嚓嚓」的聲音。夢萍一唬的把雜誌摔到地下,大聲的對爾傑嚷著說:

  「你這個搗蛋鬼,把車子推到後面去,再弄出聲音來,小心我揍你!」爾傑對他姐姐伸了伸舌頭,滿不在乎的按著車鈴說:

  「你敢!男朋友沒有點歌給你聽,你就找我發脾氣!呸!不要臉!你敢碰我,我告訴爸爸去!」

  「你再按鈴,看我敢不敢打你!」夢萍叫著說,示威的看著她弟弟,一面從地下撿起那本雜誌,把它捲成一卷捏在手上,作勢要丟過去打爾傑。爾傑再度翻白眼,把頭抬得高高的,怡然自得的用舌頭去舔他的鼻子,可惜舌頭太短,始終在嘴唇上面打著圈兒。一面卻死命的按著車鈴,鈴聲響亮而清脆,帶著幾分挑釁的味道。夢萍跳了起來,高舉著那卷雜誌,嚷著說:「你再按!你再按!」「按了,又怎麼樣?」一串鈴聲叮鈴噹啷的滾了出來,爾傑高抬的臉上浮起一個得意的笑。「啪」的一聲,那卷畫報對著爾傑的頭飛了過去,不偏不斜的落在爾傑的鼻尖上。鈴聲戛然而止,爾傑對準他姐姐衝了過去,一把扯住了夢萍的毛衣,拚命用頭在夢萍的肚子上撞著,同時拉開了嗓門,用驚人的大聲哭叫了起來:「爸爸!媽!看夢萍打我!哇!哇!哇!」

  那哭聲是如此宏亮,以至於收音機裡的鼓聲、喇叭聲、歌唱聲都被壓了下去。如果雪姨不及時從裡面屋裡跑出來,我真不知道房子會不會被他的聲音震倒。雪姨向他們姐弟跑了過去,一把拉住爾傑,對著夢萍的臉打了一巴掌,罵著說:

  「你是姐姐,不讓著他,還和他打架,羞不羞?你足足比他大著七歲啦!再欺侮他當心你爸來收拾你!」

  「小七歲又有什麼了不起?你們都向著他,今天給他買這個,明天給他買那個,我要的尼龍襯裙到今天還沒有買,他倒先有了車子了!一條襯裙不過三、四百塊,他的一輛車子就花了四千多!……」夢萍雙手叉著腰,恨恨的嚷。

  「住嘴!你窮叫些什麼?就欠讓你爸揍一頓!」

  雪姨大聲叱責著,夢萍憤憤的對沙發旁邊的小茶几踢了一腳,然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洩憤的把收音機的聲音播大了一倍,立刻,滿房間都充滿了那狂野的歌聲了。雪姨攬過爾傑來,用手摸摸他的腦袋,安慰的說:

  「打了哪裡?不痛吧?」

  爾傑一面嚷著痛,一面不住的抽噎著,但眼睛裡卻一滴眼淚都沒有。雪姨轉過身來,似乎剛剛才發現我,做出一股驚訝的樣子來說:「什麼時候來的?你媽好吧?」

  「好。」我暗中咬了咬牙,心裡充滿了不自在。雪姨拉著爾傑,在沙發裡坐下來,不住的揉著爾傑的頭,雖然爾傑挨打的地方並不在頭上,但他似乎也無意於更正這點,任由他母親揉著,一面不停的嗚咽,用那對無淚的眼睛悄悄的在室內窺視著。「爸在家吧?」我忍不住的問,真想快點辦完事,可以回到我們那個簡陋的小房子裡去,那兒沒有豪華的設備,沒有爐火,沒有沙發,但我在那兒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媽一定已經在等著我了,自從去年夏天,我為了取不到錢和雪姨發生衝突之後,每次我到這兒來,媽都要捏著一把汗。可憐的媽媽,就算為了她,我也得盡量忍耐。

  「振華!依萍來啦!」雪姨並不答覆我,卻對著後面的房子叫了一聲。她的年齡應該和媽差不多,也該有四十六、七了,可是她卻一點都不顯老,如果她和媽站在一起,別人一定會認為媽比她大上十歲二十歲,其實,她的大兒子爾豪比我還要大五歲呢!她的皮膚白皙而細緻,雖然年齡大了,依然一點都不起皺紋,也一點都不乾燥。她很會妝扮自己,永遠搽得臉上紅紅白白的,但並不顯得過火,再加上她原有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流盼生春,別有一種風韻,這種風韻,是許多年輕人身上都找不出來的。她身材纖長苗條,卻豐滿勻稱,既不像一般中年婦人那樣發胖,也沒有像媽那樣枯瘦乾癟。當然,她一直過著好日子,不像媽那樣日日流淚。

  爸從裡面屋子裡出來了,穿著一件駝絨袍子,頭上戴著頂小小的絨線帽,嘴裡銜著他那年代古老的煙斗。他皺著眉頭,用嚴肅的眼光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我雖然不喜歡他,但依然不能不站起身來,對他恭敬的叫了聲爸爸。他不耐的對我揮了揮手,似乎看出我這恭敬的態度並不由衷,而叫我免掉這套虛文。我心中頗不高興,無奈而憤恨的坐了回去,爸眉頭皺得更緊了,回過頭去對夢萍大聲嚷:

  「把收音機關掉!」夢萍扭了扭腰,噘起了嘴,不情願的關掉了收音機,室內馬上安靜了許多。爸在雪姨身邊坐了下來,望著爾傑說:

  「又怎麼回事了?」「和夢萍打架了嘛!」雪姨說,爾傑乘機把嗚咽的聲音加大了一倍。爸沒有說話,只陰沉的用眼光掃了夢萍一眼,夢萍努著嘴,有點膽怯的垂下了眼睛,嘴裡低低的嘰咕了一句:

  「買了輛新車子就那麼神氣!」

  爸再掃了夢萍一眼,夢萍把頭縮進大衣領子底下,不出聲了。爸轉過頭來對著我,眼光銳利而森冷,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一點笑容都沒有,好像法官問案似的:

  「怎麼樣?你媽的身體好一點沒有?」

  虧你還記得她!我想。卻不能不柔聲的回答:「還是老樣子,常常頭痛。」

  「有病,還是治好的好。」爸說,輕描淡寫的。

  治好的好,錢呢?為了每個月來拿八百塊錢生活費,我已經如此低聲下氣的來乞討了。我沉默著沒有說話,爸取下煙斗來,在茶几上的煙灰碟子裡敲著煙灰,雪姨立即接過了煙斗,打開煙葉罐子,仔細的裝上煙絲,再用打火機點燃了,自己吸了吸,然後遞給爸。爸接了過來,深深的吸了兩口,似乎頗為滿足的靠進了沙發裡,微微的瞇起了眼睛,在這一瞬間,他看起來幾乎是溫和而慈祥的,兩道生得很低的眉毛舒展了。眼睛裡也消夫了那抹嚴厲而有點冷酷的寒光。我竊幸我來的時候還不錯,或者,我能達到我的目的,除生活費和房租外,能再多拿一筆!一條白色的小獅子狗——蓓蓓——從後面跑進了客廳,一面拚命搖著它那短短的,多毛的小尾巴。跟在它後面的,是它年輕的女主人如萍。如萍是雪姨的大女兒,比我大四歲,一個靦腆而沒有個性的少女,和她的妹妹夢萍比起來,她是很失色的,她沒有夢萍美,更沒有夢萍活潑,許多時候、她顯得柔弱無能,她從不敢和生人談話,如果勉強她談,她就會說出許多不得體的話來。她也永遠不會打扮自己,好像無論什麼服裝穿到她身上,都穿不整齊利落似的。而且她對於服裝的配色,簡直是個低能。拿現在來說吧,她上身是件蔥綠色的小棉襖,下身卻是條茄紫色的西服褲。脖子上繫著條彩花圍巾,猛一出現,真像個京戲裡的花旦!不過,不管如萍是怎樣的靦腆無能,她卻是這個家庭裡我所唯一不討厭的人物,因為她有雪姨她們所缺少的一點東西——善良。再加上,她是這個家庭裡唯一對我沒有敵意或輕視的人。看見了我,她對我笑了笑,又有點畏縮的看了爸一眼,彷彿爸會罵她似的。然後她輕聲說:「啊,你們都在這裡!」又對我微笑著說:「我不知道你來了,我在後面睡覺,天真冷……怎麼,依萍,你還穿裙子嗎?要我就不行,太冷。」她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慵懶的打了個哈欠,她的手正好按在我濕了的裙子上,立即驚異的叫了起來:「你的裙子濕了,到裡面去換一條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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