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剎那間,我呆住了!我的預感真沒有錯,門裡是一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局面。我看到如萍坐在書桌前的椅子裡,何書桓卻緊倚著她站在她的身邊,如萍抓著何書桓的手,臉埋在何書桓的臂彎裡。何書桓則俯著頭,在低低的對她訴說著什麼。我推門的聲音驚動了他們,他們同時抬起頭來看我,我深深抽了口冷氣,立即退出去,把門「砰」的碰上。然後,我衝進了客廳,又由客廳一直衝到院子裡,向大門口跑去,爸爸在後面一疊連聲的喊:「依萍!依萍!依萍!你做什麼?跑什麼?」
我不顧一切的跑到門口,正要開門,何書桓像一股旋風一樣捲到我的面前,他抓住了我的手,可是,我憤憤的抽出手來,毫不思索的就揮了他一耳光。然後,我打開大門,跑了出去。剛剛走了兩三步,何書桓又追了上來,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用力使我轉過身子來。他的臉色緊張而蒼白,眼睛裡冒著火,迫切而急促的說:
「依萍,聽我解釋!」「不!」我倔強的喊,想擺脫他的糾纏。
「依萍,你一定要聽我!」他的手抓緊了我的胳膊,由於我掙扎,他就用全力來制服我,街上行人雖然不多,但已有不少人在注意我們了。我一面掙扎,一面壓住聲音說:
「你放開我,這是在大街上!」
「我不管!」他說,把我抱得更緊:「你必須聽我!」
我屈服了,站著不動。於是,他也放開了我,深深的注視著我的眼睛,說:「依萍,當一個怯弱的女孩子,鼓著最大的勇氣,向你剖白她的愛情,而你只能告訴她你愛的是另一個人,這時,眼看著她在你眼前痛苦、絕望、掙扎,你怎麼辦?」
我盯住他,想看出他的話中有幾分真實,幾分虛假。但是,這是張太真摯的臉,真摯得不容你懷疑。那對眼睛那麼懇切深沉,帶著股淡淡的悲傷和祈求的味道。我被折服了,垂下頭,我低低的說:「於是,你就擁抱她以給她安慰嗎?」
「我沒有擁抱她!我只是走過去,想勸解她,但她抓住了我,哭了,我只好攫住她,像個哥哥安慰妹妹一樣。你知道,我對她很抱歉,她是個善良的女孩,我不忍心!依萍,你明白嗎?」「她不是你的妹妹,」我固執的說:「憐憫更是一件危險的東西,尤其在男女之間。」
「可是,我對她絕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情!」
「假如沒有我呢,你會愛上她嗎?」
他沉思了一會兒,困惑的搖搖頭:
「我不知道。」「這證明她對你仍然有吸引力,」我說,依然在生氣:「她會利用你的同情心和憐憫心來捉住你,於是,今晚的情況還會重演!」「依萍!」他捉住我的手腕,盯著我的眼睛說:「從明天起,我發誓不再到『那邊』去了,除非是和你一起去!我可以對如萍他們背信,無法容忍你對我懷疑!依萍,請你相信我,請你!請你!」他顯然已經情急了,而他那迫切的語調使我心軟,心酸。我低下頭,半天沒有說話,然後我抬起頭來,我們的眼光碰到了一起,他眼裡的求恕和柔情繫緊了我。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把手插進他的手腕中,我們的手交握了,他立即握緊了我,握得我發痛。我們相對看了片刻,就緊偎著無目的的向前走去。一棵棵樹木移到我們身後,一盞盞街燈把我們的影子從前面挪到後面,又從後面挪到前面。我們越貼越緊,熱力從他的手心不斷的傳進我的手心中。走到了路的盡頭,我們同時站住,他說:「折回去?」我們又折了回去,繼續緩緩的走著,街上的行人已寥寥無幾。他說:「就這樣走好嗎?一直走到天亮。」
我不語。於是,在一棵相思樹下,他停住了。
「我要吻你!」他說,又加了一句:「閉上你的眼睛!」
我閉上了。這是大街上,但是,管他呢!
三月底,我們愛上了碧潭。主要的,他愛山,而我愛水,碧潭卻是有山有水的地方。春天,一切都那麼美好,山是綠的,水是綠的,我們,也像那綠色的植物一樣發散著生氣。劃著一條小小的綠色的船,我們在湖面享受生命、青春和彼此那夢般溫柔的情意。他的歌喉很好,我的也不錯,在那蕩漾的小舟上,他曾教我唱一首歌:
「雪花兒飄過梅花兒開,燕子雙雙入畫台。
錦繡河山新氣象,萬紫千紅春又來——………」
我笑著,把手伸進潭水中,攪起數不清的漣漪,再把水撩起來,澆在他身上,他舉起槳來嚇唬我,小船在湖心中打著轉兒。然後,我用手托著下巴,安靜了,他也安靜了,我們彼此托著頭凝視,我說:
「你的歌不好,知道嗎?既無雪花,又無梅花,唱起來多不合現狀!」「那麼,唱什麼?」「唱一首合現狀的。」於是,他唱了一支非常美麗的歌:
「溪山如畫,對新晴,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來百卉榮,好花弄影,細柳搖青。
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雨劫殘英。
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這首歌婉轉幽柔,他輕聲低唱,餘音在水面裊裊盤旋,久久不散,我的眼眶濕潤了。他握住我的手,讓小船在水面任情飄蕩。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我們相對無言,默然凝視,醉倒在這湖光山色裡。
四月,我們愛上了跳舞,在舞廳裡,我們盡興酣舞,這正是恰恰舞最流行的時候,可是我們都不會跳。他卻不顧一切,把我拉進了舞池,不管別人看了好笑,我們在舞池中手舞足蹈,任性亂跳,笑得像一對三歲的小娃娃。
深夜,我們才盡興的走出舞廳,我斜倚在他的肩膀上,仍然想笑。回到了家裡,我禁不住在小房間內滑著舞步旋轉,還是不住的要笑。換上睡衣,拿著刷頭髮的刷子,我哼著歌,用腳踏著拍子,恰恰,恰恰恰!媽媽詫異的看著我:「這個孩子瘋了!」她說。
是的,瘋了!世界上只有一件事可以讓人瘋:愛情!
這天,我和何書桓去看電影,是伊麗莎白泰勒演的狂想曲,戲院門口擠滿了人,隊伍排到街口上,「黃牛」在人叢裡穿來穿去。何書桓排了足足一小時的隊,才買到兩張票。前一場還沒有散,鐵柵門依然關著。我們就在街邊閒散的走著,看看商店中的物品,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等待著進場的時間。
忽然間,我的目光被一個瘦削的男人吸引住了,細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這就是雪姨那個男朋友!這次他沒有開他那輛小汽車,而單獨的、急急忙忙的向前走,一瞬間,我忽發奇想,認為他的行動可能與雪姨有關,立即產生一個跟蹤的念頭。於是,我匆匆忙忙的對何書桓說:
「我有點事,馬上就來!」
說完,我向轉角處追了上去,何書桓在我後面大叫:
「依萍,你到哪裡去?」
我來不及回答何書桓,因為那男人已經轉進一個窄巷子裡,我也立即追了進去。於是,我發現這窄巷子中居然有一個名叫「小巴黎」的咖啡館,當那男人走進那咖啡館時,我更加肯定他是在和雪姨約會了。我推開了玻璃門,悄悄的閃了進去,一時間,很難於適應那裡面黑暗的光線,一個侍應小姐走了過來,低聲問我:
「是不是約定好了的?找人還是等人?」
我一面四面查看那個瘦男人的蹤跡,一面迅速的用假話來應付那個侍應生,我故意說:「有沒有一個年輕的,梳分頭的先生,他說在這裡等我的!」「哦,」那侍應生思索著問:「高的還是矮的?」
「不高不矮。」我說,繼續查看著,但那屏風隔著的火車座實在無法看清。「我帶你去找找看好了。」那侍應生說。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於是我跟在她後面,從火車座的中間走過去,一面悄悄的打量兩邊的人。立即我就發現那瘦男人坐在最後一排的位子裡,單獨一個人,好像在等人。我很高興,再也顧不得何書桓和電影了,我一定要追究出結果來!我轉頭對侍應生低聲說:「大概他還沒有來,我在這裡等吧,等下如果有位先生要找李小姐,你就帶他來。」
我在那瘦男人前面一排的位子裡坐下來,和瘦男人隔了一道屏風,也耐心的等待著。
侍應生送來了咖啡,又慇勤的向我保證那位先生一來就帶他過來。我心裡暗中好笑,又為自己這荒謬的跟蹤行動感到幾分緊張和興奮。誰知,這一坐足足坐了半小時,雪姨連影子都沒出現,而那場費了半天勁買到票的狂想曲大概早就開演了。那個瘦男人也毫無動靜,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等到底。又過半小時,一個高大的男人從我面前經過,熟練的走進了瘦男人的位子裡去了,我聽到瘦男人和他打招呼,抱怨的說:「足足等了一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