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看,」第四個說,一面擠擠眼睛:「你們的第一夜怎麼度過的?」這些朋友原是和柳靜言玩笑慣了的,可是,這次,柳靜言卻勃然大怒,他冷冷的說:
「請注意,談話最好不要涉及閨閣。」
「怎麼,」一個說:「你向來以新派自居,怎麼也這樣老夫子起來?」「是的,」柳靜言板著臉說:「我的妻子是個啞巴,這很好笑是不是?」「哦,別提了,開玩笑嘛!」一個笑著說,過來拉柳靜言:「坐坐坐!別生氣。」「開玩笑!」柳靜言摔摔袖子,大聲說:「為什麼不拿你們的妻子來開玩笑?」說完,他氣沖沖的轉過身子,大踏步的拂袖而去。回到家裡,柳靜言一直衝進自己房裡。依依正在窗前刺繡,看到他滿臉怒氣的跑進來,就詫異的站起身子,默默的望著他。柳靜言看了她一眼,搖搖頭,長歎了一聲,就躺在椅子裡生悶氣。依依走了過來,拿了一份紙筆,匆匆的寫:「為什麼生氣?」柳靜言寫:「為了你。」
「我做錯了什麼?」依依的大眼睛裡盛滿了驚惶。
「不是你錯了,是老天錯了。」柳靜言寫。
「老天怎麼錯了?」「不該把你生成啞巴!」
依依執著筆的手顫抖了,過了好久,才寫:
「誰給你氣受了?」「別提了,不相干的人。」
「是妹妹嗎?你不要為我和妹妹生氣好嗎?」依依寫著,臉上有著恥辱、傷心、難堪。妹妹指的是靜文,她是柳逸雲姨太太所生的女兒。柳靜言審視著依依,抓起筆來寫:
「靜文欺侮了你嗎?」「沒有!」依依煌然的寫;「絕沒有的事!她待我好極了!」
柳靜言凝視了依依好一會兒,他明白,柳靜文一定表示過什麼。他開始瞭解,依依在他們家的地位是很難處的,這個大家庭,到處都充滿了仇恨和嫉妒。父親的三個姨太太都嫉恨他這個獨子,而現在,他這個得寵的啞妻該是她們的欺侮嘲笑的對象了。「依依,我不許任何人嘲笑你!」他寫,憐惜的望著他那楚楚可憐的妻子。依依拿起筆來,大眼睛眨了眨,匆匆的寫下去:
「靜言,只要你待我好,我什麼都不怕,以前在方家的時候,我受的氣比這裡多得多,我的異母弟妹們成天取笑我。現在,你對我這麼好,我已經是置身天堂了。只要你不嫌我身有殘疾,允許我終身侍奉,則我再無所求了。」
柳靜言把她攬過來,輕輕的吻了她。
第二年春天,依依懷了孕。
這是柳家的一個大消息,柳靜言是柳逸雲的獨子,現在,第三代即將來臨了。柳太太高興得整天笑得合不攏嘴,柳逸雲也滿面春風。柳靜言自己是乍驚乍喜,要做父親的新奇感和喜悅使他成日暈陶陶。依依頓時成了柳家的寶貝,柳太太馬上下令不讓依依做任何一點事情,連晨昏定省都要她省掉。廚房裡整日忙著給依依做東西吃,什麼燕窩海參的忙個沒完。柳太太自己每天都三番兩次的往兒媳婦房裡跑,問這樣,問那樣。連累著三個姨太太也跟著跑。柳家的規矩大,姨太太等於是大太太的侍女,大太太到那兒,姨太太必須要追隨侍奉。一時,下人們和姨太太們都怨聲載道。
一天,柳太太到二姨太太屋裡去,一進門,就聽到靜文在尖聲尖氣的說:「這個啞巴現在變成鳳凰了。誰知道生下個什麼玩意兒來?八成也是個小啞巴!」
柳太太走進去,氣得臉色發青,靜文一看到柳太太,就短了半截,囁囁嚅嚅的喊了一聲:
「媽!」二姨太太也嚇得站了起來,不敢說話,柳太太走過去,對著靜文就狠狠的打了兩個耳光,罵著說:
「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丫頭打死,趕明兒一定給你配個啞小子,看你還背後嚼舌頭不?」說著,又氣呼呼的對二姨太太說:「你養的好女兒!平常一點兒也不知道管教,學得這樣尖嘴尖舌。孩子生下來,要有一點兒不對,看我不找你們算帳!」
柳太太氣沖沖的走了。依依又結下了一段解不開的怨。沒多久,依依就發現,只要柳太太和柳逸雲父子不在,她身後就有許許多多丫頭下人們指手劃腳,咿咿啊啊的學她,當了她的面嘲笑她。嚇得她躲在屋裡,再也不敢出來。
這天,柳靜言從外面回來,才走進臥房,就看到依依靠在窗子前面流淚。看到了他,依依忙背過身子,拭去了淚痕,強顏歡笑來接待他。柳靜言皺皺眉頭,拿了紙筆寫:
「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事都沒有。」依依寫。
「別騙我,告訴我你為什麼流淚?」
「我沒有流淚,是沙子迷糊了眼睛。」
「我不信。」依依望著他,沉吟了半天,才猶猶豫豫的寫:
「別人告訴我,你娶我是因為爹答應你娶七個姨太太,是嗎?」柳靜言望著她那微紅的臉和微紅的眼睛,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笑著寫:「不錯。」「那麼,怎麼還不娶哩!」依依嘟著嘴寫。
「時候還沒到呀,等你討厭我,不要我的時候!」
依依拋掉了筆,投身在他懷裡。這正是晚上,她散著一頭濃髮,胳膊放在他膝上。柳靜言不禁想起古詩裡的一首子夜歌:「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腕伸郎膝上,何處不
可憐。」他把這首詩寫下來給她看。依依紅著臉,深深的看著柳靜言。然後拿起筆,寫了一首樂府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寫完,她悄悄的望了柳靜言一眼,又在詩邊寫了一行小字:「但願君心似我心——行嗎?」
柳靜言握住她的手。兩人靜靜的依偎在窗前,望著月亮上升,望著滿院花影,望著彼此的人,彼此的心。柳靜言可以聽到露珠從枝頭上墜落的聲音,簷前的一對畫眉鳥在細訴衷曲,階下有不知名的蟲聲唧唧。他渴望把這些聲音的感受傳給他那無法應用聽覺的妻子,抬起眼睛,他望著她,她眼光清瑩,神情如醉。他知道,他無需乎告訴她什麼,她領受的世界和他一般美好。從沒有一個時候,他覺得和她如此接近,好像已經合成一個人。
這年冬天,天降大雪,柳靜言的大女兒在冬天出世了。那段時間,對靜言來說,簡直是世界末日。窗外飛著大雪,依依的臉色好像比雪還白。生產的時間足足拖了二十四小時,望著依依額上的冷汗,掙扎,驚悸,他覺得自己是個劊子手。家中的僕婦穿梭不停,母親和姨太太們拚命把他往產房外面推。他奇怪母親和姨太太們都一點兒不緊張,難道沒有同情心,不知道他的依依正在生死線上掙扎?每聽到產房中傳來依依的一聲模糊、痛苦的咿唔聲,他就覺得渾身一陣痙攣。終於,當他開始絕望的認為,這段苦刑是永無終了的時候,產房中傳出一聲嘹亮的兒啼。他猛然一驚,接著就倒進椅子裡。
「謝謝天!」他喃喃的說,一瞬間,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神奇,一個由他而來的小生命已經降臨了。他向產房衝去,一個僕婦開門出來,對他笑笑說:
「恭喜少爺,是個千……不不!少爺現在還不能進去,要再等一下!」千金!一個女孩子!但是,管他是男是女吧,他只想知道依依好不好,僕婦笑得合不攏嘴:
「當然少奶奶很好,孩子也好,再順利也沒有了。」
這麼久的痛苦,還能稱作順利?柳靜言對僕婦生氣,奇怪她們的心如此硬!然後,柳太太和姨太太們出來了,柳太太滿臉沮喪,使柳靜言一驚,以為依依還是完蛋了。但,柳太太只說:「是個女孩子!」「頭一胎生女,下一胎保證生男。」大姨太說,於是,柳靜言才明白,母親的沮喪是因為生了個女兒。不顧這些,他衝進了房裡,一眼看到依依躺在枕頭上的那張臉,那麼蒼白,那麼憔悴,大眼睛合著,有兩滴淚水正沿著眼角滾下來。他又一驚,跑過去,握住了依依的手,一時間,竟忘了依依聽不見,對她叫著說:「你好嗎?你沒有怎麼樣吧!」
依依張開了眼睛,對他無力的看了一眼,就轉頭過去,望著床上的孩子。柳靜言才發現那個裹在襁褓裡的小嬰兒,一張紅通通的、滿是皺紋的小臉。他好奇的看著那個蠕動的小生物,一時無法把這小生物和自身的關係聯繫起來,只覺得奇異和惶惑。但,當他俯身去審視這孩子時,父性已經在他心中溫柔的蠢動了。他用手指輕觸了一下孩子柔嫩的小臉,小傢伙受驚的張開了眼睛,柳靜言深吸了口氣,驚喜的望著依依。然後,滿屋子亂轉,終於找到了一份紙筆,他眉飛色舞的寫:「孩子很漂亮,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