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呀!沒有用的東西,是好漢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將軍們!快點!」但,那兩個將軍卻仍然株守著它們的據點,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來撥,和叔豪的小腦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沒有辦法,就提起籠子來,對裡面大吹起氣,然後一怒之下,乾脆把籠子摔了,氣呼呼的說:
「兩個沒用的東西!」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隻墨蝶一直在婉君的頭頂上盤旋,就輕輕的說:
「婉妹,別動!」婉君站住不敢動,那只墨蝶飛了一陣,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康躡手躡腳的來捉,沒提防叔豪衝了過來,嚷著說:「又逮著了一個!」原來叔豪一直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這會兒又捉到一個,頓時興高采烈的衝過來,拿給婉君看。這一跑一叫,那只蝴蝶立即驚飛了,婉君氣得一跺腳說:
「都是你!跑什麼嘛!好好的一隻蝴蝶都給你嚇跑了!誰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不好玩!」
叔豪愣住了,瞪著兩個大圓眼睛,傻呵呵的望著婉君,半天之後才無精打采的說:「原來你不喜歡看蟋蟀呀?我還以為你喜歡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膩蟋蟀了!」說著,他把手裡那只蟋蟀扔得遠遠的。仲康聳聳肩,笑著對婉君說:
「我知道你喜歡什麼。」
「喜歡什麼?」叔豪又興沖沖起來,伸著小腦袋問:「告訴我,我幫你去捉!」「你喜歡——」仲康咧著張大嘴,笑嘻嘻的說:「大哥講的故事,是不是?」「講故事,」叔豪神氣活現的說:「我也會講!」
「你會講?」仲康發生興趣的說:「講一個來聽聽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皺皺眉頭,又用舌頭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說:「從前有一隻烏鴉,它呀,撿到一個紅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紅果果是髒的,它就肚子痛了,它媽媽就罵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來,豎著大拇指說:
「講得好!」婉君把頭仰了仰:「不好聽!」「下次我講好聽的給你聽!」叔豪說。接著又愣了楞,突然說:「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婦,是不是?」
婉君紅了臉。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著嘴說:
「余媽說,你將來就是大哥一個人的,我們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為你是大哥的媳婦。婉妹,趕明兒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婦好嗎?」「傻話!」十三歲的仲康又大笑了起來。
婉君對叔豪眨了一下眼睛,對於媳婦兩個字也懂得害羞,她笑著用手指羞叔豪,唱起一支北方的童謠來,一面唱,一面跑開:「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要媳婦幹嗎?點燈;說話!吹燈;做伴!明天早上起來給我梳小辮!」
唱著,她已經跑了老遠了,仲康在後面喊:
「婉妹!小心石頭!」可是,來不及了,腳下石頭一絆,她就栽倒了下去。仲康趕過來,一把扶起了她,她憋著氣,直皺眉頭,用手壓在膝蓋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裡面,一條蔥綠色的綢褲子勾破了一大塊,膝蓋上正沁出血來。仲康讓她坐在石頭上,安慰的說:「別怕!」就俯下頭去,用土法把她傷口裡的污血吸出來,然後仰著臉看她,問:「痛嗎?」婉君勉強的笑笑,很英雄氣概的搖搖頭。事實上,她已經痛得眼淚在眼眶子裡打轉了。仲康點點頭,很豪放的一笑說:「你真了不起!」一年過去了。伯健的病已經完全好了。整天握著一卷書,在花園裡散步。這天,伯健剛走到魚池邊,就聽到仲康的聲音在說:「該你走了!哎!別走那個,我要吃你的車了。」
伯健悄悄的繞過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著兩個髻,蘋果小臉紅撲撲的,一對烏黑的眸子正聚精會神的盯著棋盤,伯健輕輕的走過去,悄悄的看他們下。顯然婉君的局勢很不利,已經損失了一個車一個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只少了兩個兵。又下了一會兒,仲康一個勁兒猛追婉君的車,沒提防婉君一個馬後炮將軍,仲康「啊喲」一聲叫了起來說:
「真糟糕,只顧得吃你的車,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讓我悔一步吧!」「不可以!不可以!」婉君按著棋子說:「講好舉手無悔的!好哦,你可輸了!」「這盤明明是贏的,」仲康說:「就是太貪心了,不行,這盤不算,我們再來過!」「你輸了怎麼可以不算?」婉君得意的昂著頭,一臉驕傲之色:「這下你別再說嘴了!我可贏了你了!」
「好吧,好吧!算你贏了一盤!」仲康無可奈何似的說。但他臉上掠過一個慧黠的笑,溫柔的望著婉君愉快而興奮的小臉。伯健立即明白,這盤棋是仲康故意輸給婉君的。他沉思的審視著仲康,在這個十四歲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種早熟的柔情。於是,他咳了一聲,兩個孩子同時一驚,同時抬起頭來:
「是你,大哥!」仲康說。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來,用軟軟的童音,甜甜的叫了一聲,仰著頭對他微笑。「我贏了康哥哥一盤。」
「我看到了。」伯健笑著說:「還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講故事給我聽吧!」仲康收拾好棋子,對他們揮揮手,笑著說:
「我要去趕一篇作文,等會兒程老師又要罵我偷懶了!」
伯健牽著婉君的小手,在花園中踱著步子,一面問:
「詩背出來沒有?」「背出來了。」婉君說。
「背給我聽聽。」「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婉君背了起來,是李白的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婉君突然住了嘴,凝視著花園另一頭。「怎麼,背不出來了?」伯健溫柔的問。
「不是。」婉君說,仍然凝視著花園的那一頭。伯健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於是,他看到叔豪正跨著一根竹子,手裡舉著一個大風箏,拖拖拉拉,呼呼叱叱的跑了過來。一面跑,一面高聲叫著:「婉妹!婉妹!你要騎竹馬還是放風箏?」
一時間,伯健也呆呆的愣住了。
三
婉君細細的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很美,但是如今鏡子裡的自己,使她有一種陌生感,那彎彎的眉毛,烏黑的眼睛,豐滿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段都向她說明一件事:她長大了。是的,她已度過了十六歲的生日,從她的丫頭嫣紅嘴中,獲知周太太已準備為她和伯健圓房。她很喜歡伯健,可是,圓房兩個字使她不安,她覺得若有所失。迷茫、憂鬱,而煩躁。她不想圓房,她也不想長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緒,只感到滿心困擾。
畫了眉,換好衣服,修飾整齊。她照例先到周太太房裡去請安問好。周太太拉住她的手對她含蓄的笑著,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裡直發毛。然後,周太太攬住她,溫和的說:「婉君,你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婉君紅了臉,俯首不語。
「婉君,你已十六歲了,伯健的年齡也早該生兒育女了,所以,我想,再過一兩個月,要請幾桌酒,讓你和伯健圓房。」
婉君的頭垂得更低,周太太撫摸著她的肩膀,歎息著說:
「我知道你很喜歡伯健,圓房是人生必經的事,也沒什麼可害羞的。至於伯健,他喜歡你的程度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告訴你一件事,本來,我們想在你長大以前,先給伯健娶幾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孫子,但是,伯健堅持不肯,要等著你長大。現在,你總算長大了,早些圓房,也了了我一件心事。而且,等你和伯健圓了房,我才能給仲康把張家的小姐娶過來。……」
婉君羞怯的垂著頭,聽著周太太說,周太太足足講了半個多鐘頭,她才退出來,剛走到花園邊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著欄杆站著,她望了他一眼,自從圓房之議一起,她總是徊避著他。這時,她正要繞路而行,伯健迎了上來,拉住了她:「又想躲開?」他問。她默然的站著,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臉,她避開,緊張的說:「當心別人碰見!」「有什麼關係呢?」伯健說:「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嗎?」他溫存的望著她,用手背摩擦她的面頰,然後,看看四面沒人,他閃電一般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她驚慌失措,轉過身子,又想跑開,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媽跟你說了些什麼?」
「不知道。」她說,努力想走開。
「為什麼要躲我?」「沒有嘛。」「沒有就站著別動,我們好好的談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