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請跟我來!」她茫然的跟著他走到一塊大山石底下,氣溫低得驚人,她在發著抖。「我在你帳篷外面站了兩小時,我猜想你或者會出來。」他說,聲音低低的。她不說話,仍然在發抖。猛然間,他強而有力的手臂擁抱住了她,她不由自主的倒進了他的懷裡,他烏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帶著一抹狂野的光芒。他的嘴唇在她臉上滑動,額角、眼睛、鼻子,最後落在嘴唇上。
「不要,」她模糊的、軟弱的說:「請不要!」
他的回答是把她挽得更緊,緊得她透不過氣來,他的嘴唇壓著她的唇,他的手環抱著她的腰和背。她閉上眼睛,感到恐懼,感到甜蜜,感到說不出的各種複雜的情緒。但,接著,一切思想離開她,她也緊緊的抱住了他的腰,不顧一切的,瘋狂的回吻了他。那個失落的「我」回來了,那一直埋藏在冰山的外表下,熱情如火的「我」又覺醒了!她覺得呼吸急促,心臟在劇烈的撞擊著胸膛。
「詩蘋,這是你的名字,是嗎?我聽到他這樣叫你!」
「不要提到他,請不要!」她說。
他們繼續吻著,他解開自己那件晴雨兩用的風衣,把她包了進去,她小小的身子緊貼著他的……兩條軟軟的胳膊勾著他的脖子。「詩蘋,離開他,你是我的!」他說:「我小小的詩蘋,像一株小草,一株幸運草!」他又吻她,然後審視著她的臉,她的眼睛。「不!」她掙扎的說:「我不是你的,你的幸運草在那邊,那邊帳篷裡!她會帶給你金錢和名譽!我卻空無所有!」「你帶給我心靈的寧靜與和平,你使我找回即將消滅的真『我』!我要你,詩蘋,我從沒有這樣強烈的要一樣東西,世界上其他任何的東西我都不要了!」
「你會要的,當你下了山,又走到『人』的世界裡去的時候,你會要其他那些東西的。」
他凝視她,她輕輕的說:
「我說過,我只相信『現在』,我不相信『未來』,現在我在你懷裡,你可以吻我,但不要去追求渺小不可知的未來。下了山,你將是李美嘉的未婚夫,我是趙克文的妻子,我們所有的只是『現在』!」他繼續凝視她,用手指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然後盯住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我要你!我告訴你我要你!」
她不再說話,只把面頰緊緊的貼在他那寬闊而結實的胸膛上。他摟住她,感到她在劇烈的顫抖,他把她裹得更緊,問:
「你冷嗎?」「不。」「你在發抖!」她摟緊了他的腰,內心有一個小聲音在警告的叫她回去,叫她擺脫這個男孩子,但那聲音是太小了,太弱了,她歎息了一聲說:「我害怕!」「你怕什麼?」「我不知道!」他托起了她的下巴,於是,他們又接吻了,她閉上眼睛,感到天地都在搖動,她暈眩,她也快樂。「這山是神奇的。」她模糊的想,「這夜也是神奇的。」她想。把自己全身都倚在江浩身上,心底那個警告的小聲音迅速的隱沒了。
清晨,大家都起得很早,奮鬥了三天,終於要到達山頂了,每個人都有種無法抑制的興奮。他們把行囊收拾好,仍然放在營地,除了水壺以外,他們隨身不帶任何東西。因為,按計劃他們八時就可以到達山頂、十時就可返回營地,然後就該動身下山了。這一段上去是沒有路的,他們必須從一條泉水溝裡走上去。水很淺,只齊足踝,但坡度極陡,而且水裡的岩石其滑無比,水又冰冷徹骨,每走一步,比以前走十步還艱難。美嘉緊緊抓住江浩的手,幾乎每步路都要顛躓一下。燕珍在走這一段路的時間內,所叫「我的媽」的次數大概比她一生所叫的還要多,有一次幾乎整個身子溜進了水裡,夏人傑拉了她一把,她又幾乎全身倒進了夏人傑的懷裡。克文一面吃力的支持著自己的體重,一面扶持著詩蘋。詩蘋已經栽倒了好幾次,整個褲管都是濕漉漉的,汗珠沿著額角滾下來。每當克文來扶她的時候,她總是情不自已的避開了眼光。「我並不適宜做個壞女人,我不懂得欺騙和掩飾。」她想:「良心,這也是一個人的負擔,人活在世界上,負擔大多了。」
終於,他們走到了這條水溝的盡頭,幾乎一步就跨上了山頂。夏氏兄弟跳躍著,彼此拍打著肩膀,然後歡呼著向那最高點的三角標記跑去。燕珍拉住美嘉的手,也跟著跑了過去。克文慢慢的走著,一面走一面喘氣,詩蘋望著他,一剎那間,一絲似乎憐憫的感情在她心頭悸動。「到底他已經四十歲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仍然鬥不過自己的年齡。」她想,同時她看出克文也有相同的思想,他的眼光追隨著那三兄弟,臉上有幾分惆悵的神情。山上的風奇大,美嘉拿出一條手帕,順著風一拋,手帕立即被風捲得無影無蹤。夏人雄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面紅旗子,把它插在那三角架上,高聲的大喊:
「我們征服了大雪山!」
接著,三兄弟就手臂搭著手臂的跳了起來,一面跳一面喊:「啦啦啦,啦啦啦,大雪山在我們的腳底下!啦啦啦,啦啦啦……」「看這三隻猴子!」燕珍笑著說,莫名其妙的笑得喘不過氣來。「這是他們的定例,那怕他們爬上了一個三尺高的土坡兒,他們也會表演這一手!」克文笑著說。
詩蘋迎風而立,遠處許多山頂都在他們的腳下,有好幾朵雲彩從下面飄過。詩蘋開始領悟到江浩以前說全世界都在腳下的滋味。她一瞬也不瞬凝視著前方,眼睛裡竟沒來由的充滿了淚水。她覺得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所震撼,想哭也想笑。
江浩高高的站在那兒,臉上有種崇高的、嚴肅的神情,他眺望四周,自言自語的說:
「現在是我最純潔的時候,沒有野心,沒有奢求,但願『人』的慾望再也不要來煩擾我!」
「你在說些什麼?」美嘉詫異的望著江浩,但江浩太專心了,並沒有聽到。詩蘋看著遠遠的天,太陽剛剛上升,又紅又圓又大,四周的天邊被染成一片緋紅色,蔚為奇觀。詩蘋深呼吸了一口氣說:「我真想大叫一聲!」「叫吧,為什麼不叫呢?」克文說,深深的注視著詩蘋。
詩蘋用手在嘴邊圍了一個圓形,高聲的叫:
「啊——呵——啊——呵——啊!」
聲音向四周散開去。「啊,我覺得我的聲音一直跑到了世界的盡頭!」詩蘋說,眼睛又濕潤了。在山頂上停留了約半小時,大家都漸漸感到奇寒徹骨,山風像刀子一樣凜冽,吹得肌膚發痛,剛剛上山時的汗早已被風吹乾了。因為是夏季,山頭沒有雪,但氣溫約在零度左右。半小時後,他們開始依原路下山。美嘉歎了口氣,不滿的說:
「我真不懂,我們這樣千辛萬苦的跑到山頂,費了整整三天的時間,只為了停留半小時,又要下山了,這到底是為了什麼?」「本來就是這樣。」江浩說,他臉上有一種新的領悟的神情。「我們已經爬到了最高峰,只有往下走,因為沒有再高的地方可以爬了!」他的眼光追尋著詩蘋的,後者立即把眼光調開了,她小小的手臂吊在克文的胳膊上。
下山並不比上山容易多少,但速度卻快了許多。在營地,他們略事休息,就背上行囊向山下走去。預計只要住一夜,就可以到大雪山林場。不知為什麼,下山時大家的情緒都比上山時低落,半天都沒有人說話。江浩的臉上開始顯出一種奇異的表情:好像他在患牙痛。詩蘋始終拉著克文的胳膊,像個畏怯的小女孩依附著她父親一般。克文望望她,溫柔的問:
「你累嗎?」「不,但我希望快點到山下。」她輕輕的說。
克文迷惑的望著她,不解她臉上那個近乎求助的表情。
四
黃昏的時候,他們在水邊紮了營。
詩蘋拿了毛巾,獨自到水邊去洗手臉,她渴望有一個單獨思索的時間,因此她一直走到水的上游。洗完了臉,她站起身來,江浩像個石像般站在她身後,臉上一無表情,只定定的注視著她的臉。「啊!」詩蘋輕輕的叫了一聲。
「為什麼要躲避我?」他逼視著她:「為什麼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不給我?」她垂下了頭,注視著手裡的濕毛巾。他輕輕的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毫無反抗的,做夢似的讓他牽著走。他們隱進了旁邊的樹林裡。落日的光芒斜照在水上,反映著水紅色的霞光。半個天空都被晚霞染紅了,連那綠的草、綠的樹似乎都帶著紅色。「詩蘋!」他托起她的下巴,注視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