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她仰望著這張臉,濃眉,虎視眈眈的眼睛,帶著個嘲諷的微笑的嘴角,她不喜歡這個人!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她討厭他那個近乎輕蔑的笑,討厭他那對似乎洞穿一切的眼睛,更討厭他身上那種具有魔鬼般邪惡的誘惑力!可是,在他的臂彎裡,你就無法掙扎,無法思想。他是一種刺激,一杯烈酒,一針嗎啡。明明知道他是有毒的,但是你就無法擺脫。
「我為你準備了一點酒。」他說,仍然帶著那個壞笑,有點像克拉克蓋博,但是,比克拉克蓋博的笑更加邪惡,她打了個寒噤,掙扎著說:「不!我不喝酒,我馬上就要走!」
「是嗎?」他問,給她斟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你不會馬上走,你也要喝一點酒!來,喝吧,你放心,我沒有在裡面放毒藥!」她討厭他這種說話的語氣,更討厭他那種「我瞭解你」的神情。她和自己生氣,怎麼竟會跑到這個人這裡來呢?這兒是個深淵,她可以看到自己正墮落下去。但是,她卻像催眠般拿起了那個酒杯,啜了一口。
他的手攬住了她,她的身子陷進了他的懷裡,他望著她的眼睛,讚美的說:「你很美,我喜歡像你這種年齡的女人!」
她感到像一盆冷水澆在背脊上。她想掙扎,想離開這兒,想逃避!但是,她是為了逃避家而跑到這裡來的!
「我喜歡你,」他繼續說:「因為你不是個壞女人,看到你掙扎在聖女和蕩婦之間是有趣的!」他托起她的下巴,吻她的嘴唇,她感到渾身無力。「今天晚上不要回去,就住在我這兒,怎樣?」「不行!」她說:「我馬上就要回去!」
「你不會回去!」他說,繼續吻她。
「你是個魔鬼!」她說。
「我不否認,我一直是個魔鬼、但是比你那個書獃子是不是強些?」「他不是書獃子!」「管他是什麼!」
她不喜歡他這樣說夢逸,這使她代夢逸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夢逸和這個男人是不同的,夢逸有心靈,有品德,這個人只是個流氓!夢逸比他高尚得太多太多了!
「你在想什麼?」他問,撫摸著她的面頰,她討厭這隻手,罪惡的感覺在她心中強烈的焚燒起來。她想擺脫,渴望能走出這間屋子。「不要做出那副受罪的表情來。」他說:「你既然在我這兒,就不許想別人!告訴你,憶陵,你是個道地的蕩婦!」
「不!」她猛然跳了起來,像逃避一條毒蛇般衝到門口,他在後面追了上來,叫著說:
「怎麼了?為什麼要跑?」
她衝出這間屋子,踉蹌的向大街上跑去,直到看到了街上閃爍的霓虹燈,她才放慢腳步,疲倦的走進一家冷飲店。叫了一杯冷飲,她茫然的坐著,面孔仍然在發著燒,心臟在胸腔中狂跳。深夜,她回到了家裡。家!這個她要逃避的家,仍然是她唯一的歸宿!用鑰匙開開了門,她走了進去,立即呆了一呆。客廳中是零亂的,沙發墊子滿地都是,茶几翻倒在地下,報紙畫報散了一地,好像經過一番大戰爭似的。小心越過了地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向小逸和小陵的房間裡走去,突然渴望看看他們。推開了門,她看到兩個小東西歪七扭八的睡在一張床上,小陵把小腦袋鑽在小逸的懷裡,小逸用手攬住了她。兩個都和衣而臥,衣服零亂而不整,臉上全是泥灰,像兩個小丑。可是,他們睡得很香,臉上帶著愉快的微笑。憶陵覺得眼眶有點濕潤。輕輕的,她拉了一條毯子給他們蓋上,關掉了燈,退出了房間。走進臥房,她發現夢逸正坐在床上,正在抽煙,床前的地下,堆滿了煙蒂。她詫異的說:
「你還沒有睡?」「我正在等你回來,」他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玩得好嗎?」她覺得有點狼狽,逃開了他的眼光,她脫下旗袍,換上睡衣,故意調轉話題。「客廳裡怎麼弄的,那麼亂?」
「我和孩子玩官兵捉強盜。」
憶陵注視著他,和孩子玩官兵捉強盜!興致真不小。想像裡,他們父子一定過了個十分快樂的晚上!而她呢,卻逃避出去,掙扎於善惡之間!忍受著煎熬,得到的只是恥辱與罪惡感。「孩子們玩得很開心,」他輕輕說:「可惜你不在,他們笑得房頂都要穿了。」他望望她,又加了一句:「孩子們是非常可愛的!」憶陵覺得如同挨了一鞭,她一語不發的脫去絲襪和高跟鞋。「憶陵!」他忽然柔聲叫。
「嗯,」她應著,有點惶恐、驚慌的望望他,他深思的注視著她,眼睛很溫柔。「早點睡吧,」他說:「我很高興你回來了,我以為——你或者會玩一個通宵的!」她緊緊的盯著他,但他不再說話,只輕輕的攬住了她,非常非常溫柔的吻了她,然後,在她耳邊低低說:
「憶陵,我真愛你!」憶陵感到心底一陣激盪,然後猛然鬆懈了下來。好像卸掉了身上一個無形的枷鎖,終於獲得了心靈的解脫。她緊倚在夢逸懷裡,一剎那間,心中澄明如水,她知道,她正屬於這個家,她再也不會逃避了。望著夢逸的臉,她忽然有一個感覺,夢逸是知道一切的,他讓她逃開,同時,知道她一定會回來,而耐心的等待著她。
「夢逸,你真好。」她喃喃的說。
蘆花
那是個美麗的下午,太陽暖洋洋的照著大地,曬得人醉醺醺的。爸爸和媽媽在水塘邊整理漁具,我在水邊的泥地裡奔跑,在那些長得和我身子一般高的蘆葦裡穿出穿進,弄了滿腳的爛泥。那天,媽媽穿著件大紅色的襯衫,一條咖啡色的、窄窄的西服褲,頭上戴著頂寬邊大草帽。爸爸的白襯衫敞著領子,捲著袖子,露著兩條結實的胳膊,真帥,我以爸爸媽媽為榮,高興的奔跑著,唱著一些新學會的、亂七八糟的小歌。「小嘉,別跑,當心掉到水塘裡去!」媽媽拿著釣魚竿,回頭對我嚷著。「沒關係,摔不進去的。」我叫著。
「野丫頭!」爸爸對我擠擠眼睛。
「壞爸爸!」我也對爸爸擠擠眼睛。
「一點樣子都沒有。」爸爸說,抿著嘴角笑。
「跟你學的。」我說,一溜煙鑽進了蘆葦裡。
「不要向蘆葦裡跑,那裡面都是爛泥。」媽媽警告的喊,但是來不及了,我已經半個身子陷進了泥裡。爸爸趕過來,一把拉住了我的衣領,把我從泥地裡拖了出來,放在草地上。媽媽張大眼睛,望著我泥封的兩條腿,爸爸把手交叉在胸前,眉毛抬得高高的,打量著我的新長褲。(天呀,這條長褲是特地為這次郊遊而換上的。)我皺著眉頭,噘著嘴,也俯視著我偉大的褲子。接著,爸爸首先縱聲大笑了起來,立即,媽媽也跟著笑了,我也笑了。我們笑成了一團,爸爸用手揉揉我剪得像男孩子一樣的短髮,對媽媽笑著說:
「你一定要給她換條新褲子出來,你看,我們這野丫頭配穿麼?」「嗨,爸爸。」我抗議的喊,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一縱身往他的身上爬,兩條腿環在他的腰上。他的褲子和我的褲子一起完蛋了!「哦,老天。」媽媽喊。
「下來吧,小泥猴。」爸爸把我放下來。對我說:「我們大張旗鼓的出來釣魚,假如一條魚都釣不回去,豈不是要讓隔壁的張伯伯笑話。別搗蛋了,到車子裡去把你的《愛麗絲夢遊奇境記》拿來,坐在我們旁邊,安安靜靜的看看書,像個大女孩的樣子,你已經十二歲了,知道嗎?」
我對爸爸做了個鬼臉,轉身向停在不遠處的吉普車跑去。在車子裡,我找出了我的《愛麗絲夢遊奇境記》,也找出了充當點心的三明治。我倒提著書,一邊啃著三明治,走回到池塘邊來。爸爸已把兩根魚竿都上了餌,甩進水中,一根遞給媽媽,一根自己拿著,我跑過去,叫著說:
「我也要一根。」「噓。」媽媽把手指頭放在嘴唇上,「你把魚都嚇跑了。」
我吃著三明治,低頭望著那浮在水面的三色浮標,半天半天,浮標仍然一動也不動。我不耐煩的轉身走開了。那些長長的、濃密的蘆葦向我誘惑的擺動著,我走過去,拔了一根起來,蘆葦上面,有一枝蘆花。白得像雲,輕得像煙,柔軟得像棉絮。「美麗得很!」我想,小心的把花的部分折下來,把它夾進了我的《愛麗思前游奇境記》裡,一隻紅蜻蜓繞著我飛,停在我面前的蘆葦上,我想捉住它,但它立即飛走了,我轉身追了過去,它越飛越遠,我也越追越遠,終於,我失去了它的蹤跡。非常懊惱的,我走回到池塘邊來,池塘邊安靜得出奇,聽不到爸爸的聲音,也聽不到媽媽的聲音,我悄悄的、躡手躡腳的走過去,想出其不意的大叫大聲,嚇他們一跳。繞過一叢蘆葦,我看到他們了。「呵!」我立即背轉了身子,爸爸和媽媽一人手裡拿著一根魚竿,但他們誰也沒管那根魚竿,爸爸用空的一隻手托著媽媽的下巴,嘴唇貼著媽媽的嘴唇,媽媽的眼睛闔著,魚竿都快溜進水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