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話,假若我對盧友文認識少一點,假若不是經過一番親眼目睹的事實,假若沒有昨晚小雙的一篇長篇敘述,我非被盧友文這一篇「自責」和「道歉」所「說服」不可。事實上,即使我知道他的「自責」和「道歉」都不可靠,我仍然有點心動,總之,人是愛聽好話的動物,別人對你賠不是,說好話,你就很難把臉繼續板下去。但是,小雙寂然不為所動,一直到盧友文說完,她的臉色連變都沒變過一下,這時,她才開口:「你說完了嗎?」她問。
「說完了嗎?」盧友文歎了口氣,焦灼和憂慮飛上了他的眉梢,他似乎看出事態的嚴重。他的笑容收斂了,顯出一股真正的,失神落魄的樣子來。「小雙,你對我的好處是說不完的,我犯的獵誤也是說不完的……」
「那麼,」小雙冷冷的打斷了他:「也不用再說了,大家都很忙,也沒時間聽你慢慢說。」她回頭望著雨農。「雨農,我托你辦的東西呢?乘今天大家都在場,我們快刀斬亂麻,就把事情解決了吧!」雨農從口袋裡拿出兩份公文一樣的東西來,他有些猶豫的望著小雙。「東西我是準備了,」他吶吶的說:「可是,小雙,你是真下了決心這樣辦嗎?」「還要變卦嗎?」小雙幽幽的說:「人一生有多少時間,讓你來反反覆覆,出爾復爾?如果我不能這樣辦,我就永遠是一個惡性循環的悲劇演員!不,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她伸手取過雨農手中的文件來,低頭研究著。盧友文狐疑的望著這一切,看看雨農又看看小雙,他的臉發白了。
「你們要幹什麼?」他問。
「請你填這兩份離婚證書!」小雙把那文件推到他面前。「我們沒有財產可分,沒有金錢的糾葛,唯一我們所共有的東西是彬彬,我想,我該有監護權……」
「慢著!」盧友文站了起來,臉色大變,他的眼睛直直的瞪著小雙。「誰說我們要離婚?」
「我說!」小雙斬釘截鐵的。「你願意好好簽字,我們就好聚好散,以後,最起碼還是個朋友。你如果不願意好好簽字,我也是要離婚,那就會做得很傷感情!我寧可到法院去控告你虐待,我也要達成離婚的目的!」
「虐待?」盧友文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天知道!我什麼時候虐待過你?」「許多虐待,我或者提不出真實的證據,至於你連夜不歸,流連賭場,可能都構不成虐待的罪名!但是,宏恩醫院至少有我受傷開刀的紀錄……」
「那是意外事件呀!」盧友文叫:「難道妻子早產,就要和丈夫離婚嗎?你這種理由也未免太牽強了吧!」
「是的,那是意外。」小雙靜靜的說,臉上仍然是麻木的,毫無表情的。「只是,我們的生活裡,意外太多,我無法和你再共同生活下去,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意外。總有一天,這些意外會殺死我,所以,盧友文,你也算做件好事,你也算功德無量,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
盧友文呆了,他似乎不敢相信的望著小雙,然後,他掉轉頭來,看著房間裡的我們。大約在我們的臉上,他找不到任何「同情票」,於是,他的眼光就落到奶奶身上去了。
「奶奶,你說!」他急急的開口,額上冒著汗珠。那正是七月的大熱天,室內雖然有一架風扇,但是仍然不管用,每人都是汗涔涔的。「你說,夫婦吵架歸吵架,鬧彆扭歸鬧彆扭,那裡有一鬧彆扭就提離婚的?如果天下的夫妻,吵了架都要離婚,那麼,現在的世界上,還有沒離婚的人嗎?奶奶,你說,小雙是不是有一點兒任性?你——你就勸勸她吧!」
奶奶抱著小彬彬,那孩子現在正爬在奶奶肩上,玩奶奶的衣服領子。奶奶一面拍撫著孩子,一面對盧友文說:
「你問我嗎?友文?奶奶可是落了伍的人了,早不是你們這個時代的人了,奶奶結婚的時候要鳳冠霞帔,三媒六聘,你們只要到法院去簽個字就行了!時代變了,就什麼都變了!奶奶結婚的時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們結婚就只需要愛情,所以,我想,這時代的婚姻,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什麼門當戶對□,什麼父母之命□,都是老掉了牙,該推翻的玩意兒。那麼,最重要的就是愛情了。你們結婚,是『愛情』讓你們結的,你們離婚,也去問『愛情』吧!怎麼問奶奶呢?奶奶是什麼也不懂的!你們相愛,當然不會談到離婚,你們不相愛,要婚姻又幹嘛呢?你們這些新派的孩子,有你們新派的做法,別問奶奶,奶奶只要小雙快樂,別的都不管!」
盧友文更急了,他用衣袖擦著汗,望向小雙。
「小雙,你並不是真的要離婚,是不是?」他焦灼的、迫切的問,眼睛裡充滿了祈求的、哀懇的神情。「你只是和我生氣,是不是?小雙,你瞧,我在這世界上無親無故,我只有……」「你只有我和孩子兩個,」小雙靜靜的接了口,神態哀愁而幽怨,她像背書一般流利的背了下去。「我們就是你的生命,你的世界,你的一切的一切!如果我們離開了你,你就一無所有了。你的生命就再也沒有意義了!假若我能原諒你,你一定洗面革心,從頭做起!你會和你以前的靈魂告別了,生命就是一串死亡與再生的延續,你要死去再復生,做一個全新的人……」盧友文怔怔的看著小雙,愣愣的說:
「我說的,你是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
「是的,我最瞭解你,」小雙注視著他,聲音裡充滿了悲切和絕望。「我太瞭解你了!就因為我太瞭解你,所以,我不會再受這一套!你的發誓賭咒,你的甜言蜜語,你的長篇大論,我知道都是真心話,但是對我已經再也沒有意義了。」
「我絕不是說空話,」盧友文大叫了起來,抓住了小雙的手臂一陣亂搖:「如果我再說空話就不得好死!小雙,我告訴你,我不要離婚,不管你多輕視我,不管你多恨我,你要再給我一次機會,因為我愛你!」
「愛?」小雙輕輕的說,眼光迷迷濛濛,像在做夢一樣,聲音低而清晰:「你怎麼能隨便說愛字?你是如何愛我的?當我在醫院裡動手術的時候,你在那裡?當我病得快要死去的時候,你在那裡?當冬天的漫漫長夜,我發著抖倚門等待的時候,你在那裡?當小彬彬出麻疹,我抱著她徹夜走來走去的時候,你在那裡?愛?你怎麼能這樣去『愛』一個女人?……」「你不能因為我犯了一些錯誤,你就說我不愛你呀?」盧友文大叫著,汗珠一粒粒從他額上滾下來,他激動得滿臉通紅。「如果我真不愛你,我現在簽字離婚就算了,我為什麼還要苦苦求你?要抹煞一個男人的自尊,當著朱家所有的人面前,向你認錯?如果我不愛你,我何苦來?何苦來?你說!」
小雙靜靜的凝視著他,她幽幽的說:
「這樣說來,你是愛我的了?只是你不會表現,使我誤解。再加上你又容易犯錯,所以總弄不對勁,何況,你的寫作不順利,更使你心情惡劣……」
「對了!對了!」盧友文一迭連聲的說:「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唉!」小雙長長的歎息,眼光清柔如水,聲音平靜而懇摯。「知道嗎?友文,如果是這樣,就是更大的悲劇。愛而不會愛,比根本不愛更悲哀,我相信你說的也是真心話。但是,我和孩子的存在,據你說,已妨礙了你的前程,我是謀殺了你才華的劊子手!友文,我努力想做個好妻子,卻成了劊子手。今天我辭職了,不再謀殺你,不再耽誤你,你是氣話也好,你不是氣話也好,我辭職了。」
「這麼說來,你還是要離婚?」盧友文瞪著眼睛說。
「是的,我還是要離婚!」小雙堅定的說。
盧友文轉向了爸爸,他求救似的說:
「朱伯伯,你講一句公平話吧!小雙這樣做,是不是有些過分?」「我講一句公平話。」爸爸沉著的、穩重的、沉痛的說:「盧友文,你原是個很有才氣、很有前途的青年,但是,你的好高鶩遠,逃避現實,和自我陶醉的個性毀了你,你的悲劇,是你自己造成的,誰也無法幫助你!盧友文,小雙是我把她從高雄帶來的,她等於是我的女兒,今天我必須講句公平話,讓她和你繼續生活,她總有一天憔悴至死,我要救這個孩子!盧友文,你就簽字吧!」盧友文不敢相信的蹙起眉頭,然後,他轉向媽媽:
「朱伯母……」「如果問我,我和奶奶的意見一樣。」媽媽立即說:「而且,我認為,小雙有全權決定她的事情。她當初有全權決定嫁給你,現在也有全權決定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