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堯,我今晚是特地來找你的!」
「哦?」詩堯瞪大眼睛,精神全來了。我望著我那不爭氣的哥哥,心想,他已經不可救藥得該進精神病院了。
小雙從皮包裡拿出了一個紙卷,她遞給了詩堯,半含著笑,半含著羞,她說:「我整理出兩支歌來,詞是我自己填上去的,友文說我寫得糟透了,他又不肯幫我寫,我只好這樣拿來了。你看,能用就拿去用,不能用就算了。歌譜也變動了很多,爸爸的曲,有些地方我覺得很澀,不能不改一下。」她攤開歌譜,和詩堯一起看著,她指著中間改過的那幾個音,看了看鋼琴。詩堯立刻走過去,把琴蓋掀起來,把歌譜放在琴架上,他熱心的說:「你何不彈一彈,唱一唱呢?如果有什麼要改的地方,我們也可以商量著,馬上就改。」
小雙順從的走到鋼琴前面,坐了下來,詩堯站在旁邊,身子僕在琴上,他用熱烈的眼光望著小雙。他的眼光那樣熱烈,似乎絲毫沒有顧慮到她是個將做母親的盧太太。小雙沒注意他的眼光,她的眼睛注視著歌譜,然後,她彈出一串柔美的音符,一面說:「這支歌的歌名叫『夢』。我的歌詞,你聽了不要笑。」
接著,她唱了起來,我們全家都靜靜的聽著,我永遠永遠記得那歌詞,因為那歌詞好美好美。
「昨夜夢中相遇,執手默默無語,
今晨夢中醒來,夢已無從尋覓!
夢兒,夢兒!來去何等匆遽!
昨夜夢中相訴,多少情懷盡吐,
今晨夢中醒來,夢已不知何處?
夢兒,夢兒!今宵與我同住!
昨夜夢中相聚,無盡濃情蜜意,
今晨夢中醒來,夢已無蹤無跡!
夢兒,夢兒!請你歸來休去!」
小雙的歌喉一向柔美,咬字又相當清晰,再加上她那份感情和韻味,這支歌竟唱得蕩氣徊腸。而那歌詞,那歌詞,那歌詞……我怎麼說呢?我想,她是唱進詩堯內心深處去了。因為,我那個傻哥哥,用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小雙,比那次聽她唱「在水一方」更動容。事實上,他是整個人,都已經癡了。
第十五章
年底,我去看小雙。大約是晚上八點鐘,我預料小雙和盧友文都在家,但是,到了那兒,才發現只有小雙一個人在家裡。那棟小屋好安靜、好孤獨的佇立在一大堆公寓中。屋內只亮著一盞六十燭的小檯燈,檯燈放在鋼琴上面,小雙正僕在那兒改譜,我去了,她仍然工作著,不時按動一兩個琴鍵,單調的琴聲就打破了那無邊的寂靜。好一會兒,小雙輕歎一聲,推開樂譜站起身來。她已經大腹便便,行動顯得有些兒遲滯,那暗淡的燈光發著昏黃的光線,照射著她。她微笑著,那笑容好單薄,好脆弱,好勉強,好寂寞。「盧友文呢?」我問。「他……我也不知道。」她眼底有一絲困惑:「最近總是這樣,下了班就很少回來,他說,上了班就有朋友,有了朋友就要應酬。一個男人的世界是很廣大的,不像女人,除了家庭,就是家庭。」「胡說!」我嘴快的接口:「李謙和詩晴都上班,早上一起起床弄早飯,吃完了分頭去上班,下班後,誰先到家誰先做晚飯,嘻嘻哈哈的吃,吃完了搶著洗碗。我就沒聽李謙說男人的世界有多廣大,也沒聽詩晴說,女人的世界只有家庭。」
小雙靜靜的聽我說,她眼中浮起了一抹欣羨的光芒。
「他們好幸福,是不是?」她說:「他們配得真好,兩個人能同心合力的向一個目標邁進。」
「你們呢?」我問:「盧友文難道放棄寫作了?」
「沒有,他說他永不會放棄。」
「那……怎麼不寫呢?」
小雙走向外間的客廳裡,我跟著走了出去,她打開燈,我就看到一書桌的稿紙,寫了字的,沒寫字的,寫了一半字的,寫了幾行字的……全有。小雙在書桌前坐下來,拿起一張稿紙看看,放了下去,她又換一張看看。我身不由己的跟過去,拉了一張椅子,我坐在小雙身邊,問:
「我可不可以看?」小雙遞給我一張紙,上面只有幾行:
「他站在那高崗上,讓山風吹拂著他,他似乎聽到海嘯,很遙遠很遙遠的海嘯,那嘯聲聚集成一種強大的力量,對他像吶喊般排山倒海而來……」
我放下紙張:「頭起得還不錯,為什麼不寫下去呢?」
「因為……」小雙輕蹙著眉頭。「他不知道這吶喊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那海嘯從何而來。我覺得,那是他內心裡的一種掙扎,他總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對他說: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該寫作,你該寫作,你該寫作!於是,他因為自己是天才而寫作,卻實在不知道要寫什麼東西!」
「我記得,」我皺眉說:「盧友文第一次來我家,就曾經侃侃而談,他對寫作似乎充滿了計劃,何至於現在不知道要寫什麼。」小雙的面容更困惑了,她抬起眼睛來看我。
「詩卉,我也不懂,我已經完全糊塗了。在我和友文結婚的時候,我以為我是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一個人,可是,現在,我覺得他簡直像一個謎,我越來越看不透他。詩卉,我不瞞你說,我常有種緊張和驚慌的感覺,覺得我在一團濃霧裡摸索,而他,友文,他卻距離我好遙遠好遙遠。」
「這大概因為你總是一個人在家,想得太多了。」我勉強的笑著說:「盧友文真該在家陪陪你,尤其,」我看看她的肚子。「在你目前這種情況。」
「沒關係,」小雙笑了。「要二月底才生呢!何況,我有護身符。」「護身符?」我不解的問。
「奶奶給的玉墜子呀!」她從衣襟裡拖出那墜子來,笑著:「我一直貼身戴著呢!只要戴著它,只要伸手摸著那塊玉,我就好安慰好開心,我會告訴自己說:杜小雙,你在這世界上並不孤獨,並不寂寞,有人愛著你,有人關心著你,有人把你看成自己的孫女兒一樣呢!」
我瞪著小雙,難道她已經感到孤獨和寂寞了嗎?難道她並不快樂,並不甜蜜嗎?小雙望著我,忽然發現自己說漏了什麼,她跳起身子,笑著說:
「我們何必談友文的寫作呢?我們何必談這麼嚴肅的問題呢?來吧!詩卉,我彈一支曲子給你聽,這支曲子是我自己作的呢!你聽聽看好不好聽?」
折回到鋼琴前面,小雙彈了一支曲子,我對音樂雖然不太懂,但是,從小聽詩堯玩鋼琴,耳濡目染,倒也略知一二。那曲子剛勁不足,卻柔媚有餘,而且,頗有種愴惻與淒涼的韻味。我說:「只是一支鋼琴曲,不是一支歌曲嗎?」
「是一支歌曲。」小雙說:「只是我不想唱那歌詞。」
「為什麼?」「友文說,這種歌詞代表標準的『女性歌詞』」。
「歌詞還分女性和男性嗎?」我哇哇大叫:「又不是動物!這性別怎麼劃分呢?」「你不知道,據友文說,電影也有『女性電影』,小說也有『女性小說』,歌詞也有『女性歌詞』」。
「女性是好還是不好呢?」我問。
「大概是不好吧!」小雙笑笑。「這代表『無病呻吟、柔情第一、沒丈夫氣,風花雪月』的總和。」
「哦!」我低應著。「女性確實有很多缺點,奇怪的是男性都缺少不了女性!」「友文說,這就是人類的悲劇。」
「他怎麼不寫一篇『人類悲劇論』呢!說不定可以拿諾貝爾獎呢!」我有點生氣的說,好端端,幹嘛要侮辱女性呢?這世界上沒有女性那兒來的男性!
「詩卉最沉不住氣,」小雙笑笑說,繼續撫弄著琴鍵,那柔美的音符跳躍在夜色裡。「這也值得生氣嗎?假若你這麼愛生氣,和友文在一塊兒,你們一定從早到晚的拌嘴!」
「所以我很少和他在一塊兒呀!」我說:「好了,小雙,把你的女性歌詞唱給我聽聽吧!」
小雙彈著琴,正要唱的時候,門鈴響了,小雙跳了起來,臉上燃起了光采。只說了句:「友文回來了!」她就趕到大門口去開門,我走進客廳裡,聽到他們夫妻倆的聲音,小雙在委婉的說著:「以後不回來吃晚飯,好歹預先告訴我一聲,我一直等著你,到現在還沒吃呢!」原來小雙還沒吃晚飯!我看看手錶,九點多鐘了!如果給奶奶知道,準要把她罵個半死。我站在那兒,盧友文和小雙走進來了,看到了我,盧友文怔了怔,就對我連連的點頭,笑著說:「你來了,好極了。詩卉,你正好陪小雙聊聊天,我還有事要出去呢!」小雙大吃了一驚,她拉著友文的衣袖,急急的說:
「怎麼還要出去呢?已經九點多了!你到底在忙些什麼?這樣從早到晚不回家!明天不是一早就要上班嗎?你現在又出去,深更半夜回來,你明天早上起不來,豈不是又要遲到?這個月,你已經遲到好多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