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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瓊瑤

  「小雙,杜小雙,你結婚,你馬上結婚!嫁給那個得諾貝爾獎的大作家去!今生今世,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你既然跟定了他,你馬上就跟他走!」

  說完,他掉轉身子,像個馬力十足的火車頭般,猛烈的衝出了房間。這兒,小雙再也支持不住,她哭倒在我的懷裡。

  「詩卉,」她哭泣著喊:「為什麼他那麼殘忍?為什麼他那麼殘忍!難道他連我的友誼,都不肯接受嗎?」

  我心底一片悲哀,小雙,你又何嘗不殘忍!我心裡說著,嘴裡卻說不出口。愛情上的角逐,是人類心靈上最慘烈的競爭,我瞭解我的哥哥,他已經徹徹底底的受了傷!你看過野獸負傷後的反噬和狂嗥嗎?那就是我哥哥衝出去前所唯一能做的了。

  第十一章

  接連下來的許多日子,小雙早出晚歸,我們全家人都幾乎難得見到她了。不止家裡的人見不到她,連和她同房而居的我,也一樣見不到她。她總是天剛亮就出去,深更半夜才回來。她出去時我還沒起床,她回來時我往往已經睡了。偶然見了面,我問她忙什麼,她總是輕描淡寫的說一句:

  「沒有什麼。」她說「沒有什麼」,你就沒辦法再追問下去。何況,不用追問,我心裡也有些明白,無論天氣已變得多麼寒冷,無論家裡已生上了火爐,無論寒風徹日徹夜的飄飛,無論雨季已濕漉漉的來臨……在一棟四層公寓的頂樓上,有那麼一間小閣樓,裡面卻永遠是溫暖的春天。

  小雙成日不回家,爸爸有些不高興了。

  「這孩子是怎麼回事?你們當伯母、當奶奶的,也別因為人家姓杜不姓朱,就對她漠不關心啊!」

  「哎喲,什麼話!」奶奶叫了起來。「我們才巴不得寵她愛她,把她整天攬在懷裡呢!可是,女孩子嘛,交了男朋友就和以前不一樣了!不是我們家親生女兒,總不太好意思讓男朋友在家裡耗到三更半夜。何況……何況……唉!」

  奶奶沒有把那個「何況」說完,卻化成了一聲歎息,我心裡倒清楚,何況我們家有個失戀的哥哥啊!帶回來既不能像李謙和雨農一樣受歡迎,反而增加別人的痛苦,就不如大家避開,眼不見為淨了。「哦,」爸爸的眼光滿屋子轉著。「交了男朋友?那麼,小雙是在戀愛了?和誰?盧友文嗎?」

  「是的,」雨農說:「是盧友文。」

  爸爸點了點頭,沉吟不語了,半晌,才說:

  「那孩子的眼光倒不錯,盧友文雖然窮一點,但是,才氣高、學問好,又肯吃苦耐勞,有雄心壯志,這樣的孩子,不是久居人下者。小雙年紀輕,見識卻不凡,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沒有選擇個有錢有勢的家庭,卻看上一貧如洗的盧友文,總算難得之至了!」當然難得!我心裡在嘰咕著,沒看上年輕有為的電視公司副理,卻看上了他,怎麼不難得!但願那個盧友文,也能知道這份「難得」,而珍惜這份意外的幸福就好了。爸爸既然知道了小雙的行蹤,也就不再介意。那一陣,我們大家都忙,我又趕上了期終考,對小雙的事,也就沒有太注意。一晚,小雙對我說:「今天盧友文搬了家。」

  「哦?」我望著她。「天冷得厲害,」她說:「那小木屋又搭在屋頂上,冷風成天灌進來,整個房間都像冰窖,再住下去非生病不可。而且……」她遲疑了一會兒,似乎嚥住了一句要說的話。「反正,是非搬不可了,現在搬到師大附近,一棟小小的日式房子裡,房東本來要拆了建公寓,可是地太小,建不起來,隔壁人家又不肯合建,所以房子就空著。房東說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出租。房子很破很舊了,好在卻是獨門獨院,還有個小花園呢!只是,現在,花園裡長滿了荒草,整理整理,種點花木,就不失為一個寫作的好環境了。」

  「多少錢一個月?」我又「現實」起來了。

  「八百元,另外有五千元押租。」

  八百元!對很多人來說可能是個小數目,對盧友文來說,就不見得了,何況還要繳五千塊押租!難得盧友文繳得出來!可是,我再看看小雙,心裡有了數了,那一萬元的唱片費,總算派了用場!兩情相悅,你的就是我的,這根本是無可厚非的事。我和雨農之間,也一樣不分彼此的。只是,我那傻哥哥處心積慮,希望小雙能吃好一點,少走點路,不要太辛苦……而那一萬元,這樣用起來,又夠折騰多久呢?

  接著,小雙似乎更忙了,有一晚,我看到她在燈下縫窗簾,深紅色的窗簾又厚又重,她用手縫,一針一線的抽著,只一會兒就扎破了手指,我說:

  「好了吧!讓媽媽用針車給你縫一下。」

  「不用了,」她紅了臉:「已經縫好了。」

  原來她還不好意思呢!看樣子,盧友文那新居中的一點一滴,都是小雙親手佈置呢!我希望,她別自己去割草種花才好。我的「希望」剛閃過腦海沒兩天,小雙的手指上就纏了紗布回來,我「啊唷」了一聲問:

  「你怎麼了?」「沒什麼,」她笑笑。「不知道鐮刀也很利的呢!」

  那晚,剛好詩堯提前回來,他們兩個就在客廳中撞上了。自從發生過臥房裡那一幕以後,他們兩個都很小心的彼此徊避著,這些日子來,幾乎兩人沒見過面。陡然遇上,就都有些尷尬,小雙立即往臥室裡退,正好詩堯也想退回房間去,兩人不約而同的往客廳門口閃過去,就撞了一個滿懷。小雙碰痛了受傷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叫了一聲,慌忙提起手來摔著,這一摔,我才發現她受傷不輕,因為那紗布上迅速的被血滲透了。詩堯驀然間臉色蒼白,他一把抓住了小雙的手問:

  「怎麼回事?你受傷了!」

  小雙漲紅了臉,奪回手去,急急的說:

  「沒什麼,根本沒什麼!」說完,她身子一閃,就閃進臥室裡去了。詩堯仍然呆站在那兒,半晌,才重重的跺了一下腳,自顧自的走了。客廳裡,我聽到媽媽輕歎了一聲,接著,奶奶也輕歎了一聲,於是,我也忍不住的輕歎了一聲。

  那天夜裡,我藉故到詩堯房裡去,看到詩堯正躺在床上,兩眼瞪著天花板發愣。我歎口氣說:

  「哥哥,別傻了,她為別人受傷,用得著你來為她心疼嗎?」

  「那個盧友文,」詩堯咬牙切齒的說:「他不該讓小雙受傷!」「這話才奇怪哩!」我對詩堯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又可憐。「難道盧友文願意小雙受傷嗎?受傷總是一個意外事件呀,沒人願意好端端受傷的!」

  「我不管,」詩堯悶悶的說:「盧友文就不該讓小雙受傷!如果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允許她傷到一根汗毛!」

  我望著詩堯,忽然覺得他有點走火入魔,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但是,我曾擔心他會因為得不到小雙而恨小雙,這時,卻明白我的擔心是太多餘了。

  幾天後,我忽然發現小雙鬢邊的小白花,已經取下來了,我愕然的問:「怎麼?你的孝期已經滿了嗎?」

  「滿一年了。」小雙黯然低語。「那天,我往空遙拜了三拜,也就算了。我不知道人死了之後會到什麼地方去?只希望,我父親泉下有知,能指導我,幫助我,讓我一生,都不要傷害任何人。」聽她的話中有話,我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她也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一時間,我覺得她幾番欲言又止,似乎有什麼事想告訴我,但是,最後,她仍然什麼都沒有說。

  這樣,在我期終考剛考完的第一個星期天晚上,小雙忽然和盧友文聯袂而來。這確實是最近的一件很希奇的事,因為盧友文已經很久沒來我們家了。很湊巧,那晚,家裡的人全在場,連詩堯都沒有出去。一看到盧友文,詩堯勉強的點了點頭,就預備退開。誰知,小雙一下子攔住了他,微笑的望著他說:「別走開,好不好?」小雙的微笑那樣溫柔,那樣帶著點祈求的味道,詩堯立刻顯得昏亂了起來,他一聲不響的退回到沙發裡,燃起了一支煙。我注視著小雙,覺得她今晚好特別,她穿著件粉紅色薄呢的洋裝,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她穿紅色系統的衣服。臉上薄施脂粉,淡描雙眉,更顯得唇紅齒白,楚楚動人。沒料到初卸孝服的小雙,和初經妝扮的小雙,竟是這樣嬌艷,這樣明媚的。盧友文呢?他也相當出色!這晚,他竟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裝,裡面的襯衫簇新而雪白,打著一個黑色的領花。看來衣冠楚楚,彷彿剛參加過什麼盛會。他那高而帥的身材,漂亮而英挺的面貌,傍著嬌小玲瓏的小雙,真是一對璧人!我注意到詩堯陰鬱的表情,他不自覺的縮了縮自己那矮了一截的左腳,似乎想逃避誰的注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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