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友文看到小雙伸手來捂他的嘴,他的個子高,就低下頭來,順勢在小雙的手上吻了一下,這麼一來,倒好像小雙是伸手過去給他吻似的。小雙立刻就弄個滿臉通紅,一面退開,一面嘰咕著說:「瞧瞧這個人,瞧瞧這個人!一天到晚這麼瘋瘋癲癲的,也不怕別人看了笑話!」我和雨農交換了一個注視,這小屋擋不住風,也不見得遮得了雨,但是,屋裡卻洋溢著春天的氣息。我看看桌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稿紙,想著盧友文說戀愛使他無法寫作的問題,會不會幸福真能阻礙藝術的發展?似乎很多偉大的藝術作品都產生在痛苦中。假若真的如此,盧友文得到小雙,豈不變成了他的不幸?這問題太複雜了,我那簡單的頭腦有些轉不過來,搖搖頭,我不去想它了。
那晚,從盧友文的小屋裡出來,我和雨農手挽著手,散步在秋夜的街頭。夜風在我們的身邊穿梭,街燈在暗夜的街頭閃亮,我的頭靠在雨農的肩上,帶著幾分我自己也不瞭解的隱憂,我說:「你覺得,盧友文和小雙,將來會幸福嗎?」
「現在他們就很幸福了,不是嗎?」雨農說,他的聲音裡充滿了信心。挽緊了我,他分享著從盧友文那兒感染到的快樂。「相愛就是幸福。詩卉,他們幸福,我們更幸福。」
「可是,」我的經濟觀在作祟。「盧友文假若不想想辦法,只是一個勁兒的等靈感,恐怕他永遠沒有能力結婚成家,他總不能讓小雙跟著他住到這小閣樓裡來的!」
「別太現實,好不好?」雨農不滿的說:」只要兩心相許,貧窮又算什麼?越是貧窮,越能考驗愛情的偉大!何況,盧友文不會永遠貧窮,他不成功則已,一成功就會名滿天下!我們現在的社會不會埋沒人才,只要你真有才華,你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是嗎?」我問,我不像他那樣有把握。老實說,我覺得任何社會裡,都或多或少有幾個被埋沒的人才。
「我們等著瞧吧!」我聳聳肩,當然,我是等著瞧的。世界上只有一樣東西,永遠不會加快變慢或停止移動,那就是時間。分分秒秒,時間固定在消失,所有事情,無論好的、歹的,總會到眼前來的。那晚,我回到家裡已經很晚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詩堯還沒有睡,他正一個人坐在客廳裡抽煙。我很驚奇,因為詩堯如果要獨自抽煙,他總是關在自己房裡,不會跑到客廳裡來。我走過去,問:「你在幹嘛?」「我在等小雙。」他沉靜的說。
我心頭一凜,忍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
「等她幹嘛?」我又問。
「有話談。」他簡短的說,噴出一口煙來。
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我望著他的眼睛。他不說話,只是一口又一口的吐著煙霧,他的臉孔整個都隱藏到煙霧裡去了,又是那種令人不可捉摸而又深不可測的樣子。我遲疑了一會兒,想著那小屋裡的春天。
「我今晚去了盧友文家,」我終於說出口來:「小雙也在那兒,盧友文寫稿,小雙幫他抄。那屋子好小好破,可是他們好快活。」詩堯熄滅了煙蒂,他緊緊的盯著我。
「你告訴我這段話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想對小雙說什麼?事到如今,你以為我還能對她說什麼嗎?」
「我不知道你要對她說什麼,」我悶悶的說:「哥哥,我從來不瞭解你,你永遠是莫測高深的。我告訴你這段話也沒有什麼意義,你明知道,我是有點傻里傻氣的,難免常做些沒有意義的事情。」詩堯瞪了我好一會兒,終於,他站起身來。
「詩卉,」他說,凝視著我。聲音好落寞、好低柔。「你是家裡最瞭解我的一個人!」沉吟片刻,他轉身往屋裡走去,在客廳門口,他站住了,回頭說:「好吧!我不等小雙了,請你轉告她一句話,明天晚上六點十分,請她收看歌之林的節目!」
他走了,我在客廳裡仍然坐了一會兒,小雙還沒回來。我不知道歌之林的節目與小雙有什麼關係,或者,那又是詩堯精心設計的節目。十一點半,我回到房間裡,很累,想睡了,我躺在床上,自己告訴自己說,我要一面睡,一面等小雙,可是,我的頭才挨上枕頭,我就朦朦朧朧的睡著了。小雙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完全不知道。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小雙又已不在床上了。書桌上,小雙留著一張紙條:「我要陪友文去新竹訪朋友,今天不回家吃午飯,也不回家吃晚飯。」糟糕!我忘了告訴她看電視的事!我趕到詩堯房裡,用非常非常抱歉的口氣告訴了他。詩堯怔了,望著我,他竟半晌說不出話來。終於他苦笑了一下,搖搖頭,故作輕鬆的說:
「算了,沒什麼關係,反正……」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什麼事都是命定的。」
聽出他語氣中那份不尋常的失望,我真懊惱得要命,但是,現在總無法跑到新竹去找小雙!晚上六點十分,我倒看了那個節目,我們全家都看了,我想,沒有人會對那節目有什麼特殊的印象,除了我以外。因為那只是個單純的歌唱節目,在那節目裡,唱出了一支新歌,歌名叫「在水一方」。畫面上,是一個長髮披肩的少女的背影,站在一片茫茫水霧中,幾枝蘆葦,搖曳在水波的前面,使那少女的背影,更加縹緲,更加輕盈,畫面美得像夢境,風吹過來,水波蕩漾,少女的長髮飄飛,衣袂翩然,那歌聲配合著畫面,清晰的唱著: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願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
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
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的中央。
綠草萋萋,白霧迷離,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願逆流而上,與她輕言細語,
無奈前有險灘,道路曲折無已,
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蹤跡,
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中佇立。」
歌聲一完,鏡頭就定在那少女的背影上,然後化成一片模糊。那背影,依稀彷彿,就是小雙的背影!
我衝進了我的臥室,因為,忽然間,我滿眼眶都是淚水。
第十章
那天深夜,小雙回來了。
我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攤著我的「線性歸劃」和筆記本,但我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我在存心等小雙。
小雙走進屋來,臉頰被太陽曬得紅紅的,眼光是醉意朦朧的,嘴角是笑容可掬的。她穿著件淺紫色的毛衣,純白色的喇叭褲,長髮中分,披瀉在肩上和背上,在她髮際,那朵小白花始終戴著。她說,要滿一年,她才除孝,算算日子,離一年的孝期也不遠了,我真無法想像,小雙到我們家已快一年了。闔上眼睛,小雙滿身黑衣,佇立在我家客廳裡的樣子,依稀仍在眼前。現在的小雙,卻全身閃耀著光華,滿面流露著喜悅,一轉身、一舉步、一語、一笑、一顰眉,全抖落著青春的氣息。「詩卉,」她笑著說:「怎麼還沒睡?」
「新竹好玩嗎?」我答非所問。「去拜訪了什麼朋友?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物,是嗎?」
「算了!」小雙笑著說,把房門鑰匙、皮包、手絹等物都拋在桌上,倦怠的伸了個懶腰。「什麼朋友也沒拜訪,他在新竹根本沒朋友!」「哦?」我愕然的瞪著她。
她走到床邊,把身子擲到床上,踢掉了拖鞋,她用雙手枕著頭,眼睛望著上鋪底下的木板。
「是這樣的,」她說:「這些日子友文總是寫不順手,他寫一張撕一張,就沒有一頁是他自己認為滿意的。昨晚,他說,他工作得太累了,我也覺得如此,一個人又不是機器,怎麼能成天關在小屋裡,和原子筆稿紙打交道。你看,傑克倫敦因為當過水手,所以寫得出《海狼》,海明威因為當過軍人,所以寫得出《戰地鐘聲》,雷馬克深受戰爭之苦,才寫出《凱旋門》和《春閨夢裡人》這些不朽名著。寫作,不能脫離生活經驗,他如果總是待在小屋裡,只能寫《老鼠覓食記》了!」
「沒料到,你成為小說研究專家了!」我說。
小雙得意的笑了笑,用手指劃著上鋪的木板。
「我也是聽友文說的,他什麼都知道。那些名作家的出身和歷史,他都能歷歷說來。真不明白,他腦子裡怎麼可以裝得下那麼多東西?」「這麼說來,」我悶聲說:「法國名作家左拉,一定是個交際花!」「胡說八道!」小雙笑著:「左拉是個男人,怎麼能當交際花?你就會亂扯!」「那麼,他怎麼寫得出《酒店》和《娜娜》。托爾斯泰一定是個女人,否則寫不出《安娜·卡列尼娜》。傑克倫敦除了是水手之外,他還是隻狗,否則寫不出《野性的呼喚》。海明威當過漁夫,才寫出《老人與海》。我們中國的吳承恩,就準是猴子變的了!」「吳承恩?」小雙怔怔的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