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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瓊瑤

  詩堯站住了,望著那張紙條發愣,半晌才說:

  「這是幹什麼?」「爸爸在出題目考我們呢!」我嘴快的說,立刻把提示告訴了他,把他拉在我和雨農身邊,讓他參加我們這組一起研究。盧友文正和小雙擠在一塊兒,兩人頭並著頭,肩並著肩,在那紙上指指說說,悄聲的研究著。詩堯看了他們兩個一眼,就一聲不響的在我們身邊坐下,把那張紙拿了過去,取出筆來東勾一下,西勾一下,好一會兒,屋子裡只有大家細聲細語的研究聲,顯然誰也沒有得到結論。奶奶手裡在鉤著桌布,眼睛望著電視,笑嘻嘻的說:

  「放著電視不看,去弄那個文字謎兒!自耕這書獃子,弄出一大堆書獃子來了。」詩堯忽然抬起頭來:「爸,你必須再給一個提示,這首律詩用的是什麼韻?」

  爸爸點點頭,用讚許的眼光望著詩堯:

  「不錯,這是個關鍵問題,找出韻來,就容易斷句了。我就告訴你們吧,這是十一尤的韻。」

  「尤字韻?」盧友文說:「那麼第一句一定斷在『幽』字上,第二句應該斷在……斷在『秋』字上……有了!」他忽然大叫了起來:「這東西很容易引人走入歧途,事實上,它是徊文再加上『分書合讀』的玩意兒。每個中間的『月』字都要拼到別的字上去。」於是,他朗聲的念出了整首詩:

  「湖上瞳瞳兔魄幽,光明忽散一天秋,

   □□(注)向已垂銀釣,圓綻今期漾玉球。

   馥郁桂芬雲外落,朦朧山色鏡中收,

   憑欄深夜看逾朗,何處笙簫作勝游!」

  爸爸高興的笑了,走過去,他重重的拍著盧友文的肩,熱烈的說:「到底不愧是學文學的!盧友文,我一直以為你念西洋文學,對中國文學不會有什麼研究,現在,才知道你畢竟不平凡!」他回頭望著媽媽:「心珮,這一代的孩子,實在是人才輩出,不能不讓人刮目相看呢!」

  我望著小雙,她的眼底流轉著喜悅的光采,好溫柔好溫柔的望著盧友文,手裡緊握著那張紙條,彷彿那紙條是個多麼珍貴的東西一般。盧友文倒被爸爸稱讚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謙虛的說:「這不過是好玩罷了,從小我喜歡猜字謎,因此,什麼捲簾格、徐妃格,也去研究了一番,這首詩裡最唬人的就是那中間的一排月字,只要知道那月字不能單獨成立,也就容易了。」老實說,我很笨。一直等盧友文把整首詩念了出來,我還對著那張紙左念右念,半天才恍然明白過來,說:

  「原來是繞著圈子念的!這東西根本是騙人的玩意兒,沒意思!」「你自己不學無術,」爸爸笑著對我說:「反而去批評人家騙人,想想看,要作這麼一個寶塔文出來,還不容易呢!古人挖空心機,只換得你一句『沒意思』嗎?」

  被爸爸這樣一說,我還真鬧了一個「沒意思」。於是,我就訕訕的轉向詩堯,沒話找話說:

  「你從那兒來?」「公司!」詩堯答得好簡單,連「電視」兩個字都省略了,他的眼睛直直的望著盧友文和小雙。然後,他慢吞吞的站起身來,慢吞吞的說:「你們聊聊吧,我忙了一天,很累,想先去休息了。」他對盧友文點點頭,難得那麼禮貌。「不陪你了,盧先生!」「您請便,朱先生!」盧友文慌忙說。

  一個喊「盧先生」,一個喊「朱先生」,這兩句「先生」顯得真彆扭真刺耳。我愣愣的望著他們,詩堯已經站起身來,往後面走去,臨走時,他很快的看了小雙一眼,小雙接觸到他的目光,就悄然的垂下了眼睫毛,嘴唇微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口來。我聽到,詩堯低歎了一聲,就一腳高、一腳低的走到裡面去了。我望著他的背影,一時間,我覺得他那身形好孤獨、好落寞、好淒涼。回過頭來,我注意到媽媽也望著他的背影出神,媽媽臉上,充滿了一種悵惘的、關懷的、慈愛的、又無可奈何的憐惜。

  詩堯走了,室內又恢復了熱鬧,好像詩堯的存在與否,與大家都沒有什麼關係似的。大家繼續熱心的討論「文字遊戲」,爸爸又出了好幾個字謎給大家猜,大部分都猜不出來,因為爸爸的字謎太深了。盧友文也出了幾個字謎給爸爸猜,我記得,其中有一個是:「遠樹兩行山倒影,輕舟一葉水平流。」

  可把爸爸弄得頭昏腦脹,他又不肯認輸,也不許盧友文公佈答案,拚命在那兒絞腦汁,左猜也不對,右猜也不對,最後,還是盧友文說出來了,原來是個「慧」字,那「遠樹兩行」,據盧友文的說法,是:

  「國畫裡的樹!」而那「輕舟一葉」就純粹是象形的了。

  那晚,玩得最開心的,是我那書獃子爸爸,我記得,他回房去睡覺的時候,還在那兒喃喃的讚美著盧友文:

  「一個優秀青年!這些孩子裡,就屬他最優秀!」

  我想,他把他自己那個「年輕有為」的兒子都忘了。小雙很安靜,整晚,她就安安靜靜的靠在盧友文身邊,用她那對清清亮亮的眼睛,含笑的注視著他。當長輩們回房之後,李謙和詩晴也跟著關進房裡去親熱了。客廳裡剩下我和雨農,小雙和盧友文。窗外,夏夜的天空裡,正璀璨著滿天繁星,不知名的蟲聲,在外面的野地裡此起彼伏的鳴叫。遠遠的,傳來一陣陣蛙鼓,有個賣餛飩麵的,正一聲聲的敲著梆子。夏夜,就有那麼一股特殊的韻味。盧友文伸手牽住了小雙的手:

  「小雙!我們出去散散步吧!」

  小雙看了我們一眼,我說:

  「去吧!我幫你等門!」

  小雙順從的跟著盧友文出去了。我走到窗邊,坐在窗台上,把兩隻腳都弓起來,雙手抱著膝,我凝視著窗外的小院。許多流螢,在玫瑰花叢中穿梭,我吸了一口氣,感到那夏夜的涼風,輕拂著我的頭髮,我心裡迷迷茫茫的。雨農走過來,把我的頭攬進了他的懷裡,他溫存的、憐惜的說:

  「我的詩卉太善良,她的小心眼裡裝滿了心事。」

  我把頭依偎著他,說:

  「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幸福,是不是?」

  「每個人也有每個人自己的不幸。」雨農說。不知怎的,他這句話使我打了一個寒戰。

  雨農告辭的時候,我送他到大門口。打開大門,我一眼看到小雙和盧友文,他們正依偎在圍牆邊一棵大榕樹下,兩人擁抱得緊緊的,盧友文把小雙那小小的身子,完全擁抱在他的懷中,他的嘴唇,緊貼著她的。月光斜斜的照射著他們,在他們的髮際肩頭,鑲上了一道銀白色的光芒。

  註:□□():月初和月尾時期的月亮。

  第九章

  九月裡,我開學了,大學四年級,不再像以前那樣輕鬆,什麼管理會計、線性歸劃、國際貿易、會計制度……一下子就忙得我頭昏腦脹。同時,雨農一方面準備司法官考試,一方面到地方法院去當了書記官,每天要上班,要研究案子,要聽審,要記錄,也忙得不亦樂乎。我和雨農只有每晚見見面,見面的時候,他還捧著他的卷宗研究,我也捧著我的書本苦讀,生活是相當嚴肅而緊湊的。

  雖然我很忙,我卻並沒有忽略小雙和盧友文的進展,盧友文現在在我們家的地位是「公開」了,儼然成了第二個李謙和雨農。但是,他卻不像雨農和李謙,天天往我們家跑,一星期裡,他頂多來個一次兩次,大部分時間,反而是小雙逗留在他的「小閣樓」裡。我想,原因在於詩堯,不管詩堯和小雙之間並沒發生什麼,卻總有那麼一些微妙之處,盧友文見了誰都坦坦然然,只有見了詩堯,他就有些不對勁兒。至於詩堯見了盧友文呢?那就更不用說了。小雙是善解人意的,她早就看出這種尷尬,因而,她寧願和盧友文待在外面,也不願帶他回來。對我,小雙的藉口卻是這樣的:

  「你想,友文要忙著寫作,他是不能整晚往外跑跑的,寫作完全是案頭工作,他每晚都要伏案好幾小時!」

  「那麼,」我多嘴的說:「你在旁邊,豈不妨礙他寫作?」

  小雙的臉紅了紅,頗不自然的說:

  「我『盡量』不妨礙他呀,我就在一邊幫他收收屋子,整理整理書籍,有時也幫他抄寫抄寫,給他縫縫補補衣服,我一句話也不說,大氣也不出呢,怎會妨礙他呀!」

  好一幅「和諧」的、「生動」的畫面。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塊肉餘生錄》裡那個小「朵拉」,不知道小雙的盧友文會不會成為「朵拉」的「大衛·高柏菲爾」!

  「他寫了多少字?」我這學「會計」的人,難免「現實」一些,對「成果」的價值觀比「耕耘」的價值觀來得重。果然,小雙大不以為然的說了:「你以為寫作好簡單呀,詩卉?你以為只要坐在那兒寫,就一定有作品出來呀?你才不知道寫作的艱苦呢!以前,我也不知道,看到報紙副刊上,每天都有那麼多文章發表,書攤上,左一本厚厚的小說,右一本厚厚的小說,就以為寫作是件容易不過的事兒。誰知,看了友文寫,才明白要當個作家,真是不簡單呢!」「怎麼呢?」我還是不瞭解。「再怎麼不簡單,台灣的職業作家也不少呀!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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