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殷超凡,如果你肯叫我的名字,我聽起來會舒服得多!」他說。「反正無關緊要了,是不是?」她問,眼睛是兩泓清而冷的深潭。「我們不會再見面……」
「慢著!」他攔住她,有些激動,有些受傷——自尊上的受傷。「為什麼不會再見面?」
「沒有那種必要。」她幽幽的說,聲音柔和而平靜。「你也知道的。我們這種地方,不是你逗留的所在。何況……我也忙得很,怕沒時間招待你……但是,無論如何,我為你摔這一跤道歉,為——這一個晚上道謝。」
「你的語氣,是不歡迎我再來打擾,是不?」他問,緊緊的盯著她。「我們見過一面,吃過一頓飯,談過一些話,已經夠了。到此為止,是不是?」
她勉強的笑了笑,那笑容是虛柔無力的,幾乎是可憐兮兮的,這笑容一下子就牽動了殷超凡心臟上的某根神經,使他的心臟沒來由的痙攣了一下。
「我很高興認識你……」她的聲音空洞而虛渺。「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的意思是什麼!」他很快的打斷了她,走過去推動自己的車子,這一推之下,才發現手腕上的傷口在劇痛著。他咬了咬牙,把車子推出她家的大門。騎上了車子,回過頭來,他一眼看到她,倚著門,她那黑髮的頭靠在門框上,街燈的光暈淡淡的塗染在她的髮際肩頭。屋內的燈光烘托在她的背後,使她看來像凌空而立的一個剪影。那白色的面頰邊飄垂著幾綹頭髮,小小的嘴唇緊緊的閉著,黑眼珠微微的閃著光,那樣子又莊重又輕靈又虛無縹緲。他深吸了口氣,發動了馬達,他大聲的拋下一句話:「我明天晚上來看你!」這句話是堅決的、果斷的、命令性的、不容拒絕的。喊完,他的車子就風馳電掣般的衝了出去。
她依然倚門而立,呆呆的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第三章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鐘了。
殷超凡一面按門鈴,一面開始低低詛咒,因為手臂上的傷口是真正的疼痛起來了,而且,自己這一身亂七八糟的樣子,不知怎樣才能不給父母發現?他必須悄悄溜上樓,立即鑽進自己臥室去才行,希望父母沒在客廳裡看電視,希望三姐雅佩不在家,希望家裡沒有客人……他的「希望」還沒有完,門開了,司機老劉打開大門,門口那兩盞通宵不滅的門燈正明亮的照射在殷超凡身上,殷超凡還來不及阻止老劉,那大嗓門的老劉已經哇啦哇啦的嚷開了:
「啊呀,少爺,你是怎麼搞的呀?摔成這個樣子!我就說摩托車不能騎,不能騎……」
「噓!」殷超凡皺著眉噓他,壓低聲音說:「別叫!別叫!根本沒事,你不要叫得爸爸和媽知道,又該小題大作了!」
可是,已經晚了。不止老劉,花園裡還有個周媽,準是在和老劉乘涼聊天!一看到殷超凡綁著紗布回來,她就一疊連聲的嚷進了客廳裡:「不好了!不好了!少爺受傷了!」
完了!別想溜了,逃也逃不掉了!殷超凡心裡歎著氣,把摩托車交給老劉,就硬著頭皮撞進客廳裡。迎面,他就和殷太太撞了個滿懷,殷太太一把拉住了兒子,嚇得臉色發白,聲音發抖:「怎麼了?超凡?怎麼了?」她望著那裡著紗布的手腕,那撕破的襯衫,那滿衣服的斑斑點點,(其實,大部份是草莓汁。)臉色更白了,聲音更抖了。「啊呀!超凡,你為什麼不小心?家裡有汽車,為什麼不坐?你瞧!你瞧!我整天擔心,你就是要出事!也不打個電話回來……」
「媽!」殷超凡按捺著自己,打斷了母親:「你別急,一點事都沒有,只是摔了一跤,傷了點表皮而已……」
殷文淵大步的跨了過來,真不巧!父親也在家,怎麼今晚沒宴會呢?運氣實在太壞了!再一看,糟!豈止父親在家,三姐雅佩也從樓上衝了下來,而雅佩後面,還跟著個范書婷!頓時間,他腦子裡閃過一個記憶,天!一早就和書婷約好晚上要去華國吃飯跳舞,所以才抄近路趕回家。但是,一摔跤之後,他卻忘了個乾乾淨淨!
「你先別嚷,景秋,」殷文淵對太太說:「據我看,他不會有什麼傷筋斷骨的大事,不要太緊張!」他是比較「理智」而「沉著」的。注視著兒子,他問:「照了X光沒有?打過破傷風血清嗎?」那來那麼多花樣!殷超凡深吸了口氣,搖搖頭說:
「我很好,爸,只傷到表皮,真的!」
殷文淵望著那繃帶,血跡早就透了出來,表皮之傷不會流那麼多血,何況那衣服上的斑點也是明證,……他心裡一動,銳利的看著兒子:「你撞了人是不是?對方受傷了嗎?」
「沒有!爸,就是為了閃人才摔跤,沒撞人,沒闖禍,你放心吧!」殷文淵鬆了口氣,從殷超凡的表情他就知道說的是實話。但是,手肘的地方是關節,不管傷得重傷得輕,都要慎重處理。「景秋,」他命令似的說:「打電話給章大夫吧,請他過來看一下!」「爸!」殷超凡攔在前面,蹙緊了眉頭,臉上已明顯的掛著不滿和不耐。「能不能不要小題大作?已經有醫生看過了,消了毒,上了藥,包紮得妥妥當當了!我向你們保證,你們的寶貝兒子是好好的,別讓章大夫笑我們家大驚小怪好不好?」「你知道自己是『寶貝兒子』,」三姐雅佩嚷著說:「你就讓章大夫來,再看一遍,好讓爸爸媽媽放心呀!反正,從小,章大夫也知道,你換顆牙都是大事的!」
「我不看!」殷超凡固執的說,對雅佩瞪了一眼。「你少話中帶刺了!爸爸,媽,三姐在嫌你們重男輕女呢!真要請章大夫來,還是給三姐看病吧,三姐也受傷了!」
「我受了什麼傷?」雅佩問。
「你昨天不是給玫瑰花紮了手指頭嗎?」
雅佩噗哧一笑,走過來給殷超凡解圍了。
「好了,好了,爸爸媽媽,你們別擔心,超凡準沒事,能說笑話,就沒什麼大事!男孩子受點小傷沒關係,別把他養嬌了!」她對殷超凡悄悄的使了個眼色:「有人等了你一個晚上了!」殷超凡望過去,范書婷正靠著樓梯扶手站著,穿著件鮮紅的襯衫,攔腰打了個結,下面繫著一條牛仔布的長裙,渾身帶著股灑脫不羈的勁兒。這是為了去華國,她才會穿長裙子,否則準是一條長褲。想起華國,殷超凡心底就湧起了一股歉意。走過去,他看著書婷,書婷正似笑非笑的瞅著他。
「對不起!」他開門見山的道歉。「一摔跤,什麼事都忘了!」這是「實話」,頗有「保留」的「實話」。
「哼!」她輕哼了一聲:「看在你的傷口上,咱們記著這筆帳,慢慢的算吧!」「算到那一天為止?」雅佩嘴快的問。「要算,現在就算,咱們把客廳讓出來,你們去慢慢算帳!」
「少胡鬧,三姐!」書婷嚷著。「我要回家去了!我看,超凡也該洗個澡,早一點休息!」
「言之有理,」雅佩又嘴快的接口:「還是人家書婷來得體貼!」范書婷瞪了雅佩一眼,嘴邊卻依然帶著笑意。聳了聳肩,她滿不在乎的說:「拿我開心吧!沒關係,殷家的三小姐遲早要當我們范家的少奶奶,那時候,哦,哼!」她揚著眼睛看天花板。「我這個小姑子總有機會報仇……」
「啊呀!」雅佩叫了起來,一臉的笑:「書婷,你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有你這樣的惡姑子,我看哦,你們范家的大門還是別進的好!」
「你捨得?」范書婷挑著眉毛問,滿臉的調皮相。雅佩看她那股捉弄人的神情,就忍不住趕過去,想擰她一把。書婷早就防備到了,一扭身子,她輕快的閃開了,對殷超凡拋下一句話來:「超凡,明天再來看你!好好養傷,別讓伯父伯母著急!」「嘖嘖!」雅佩咂著嘴:「真是面面俱到!」
書婷笑著再瞪了雅佩一眼,就望向殷超凡,那帶笑的眸子裡已注滿了關切之情,沒說什麼,她只對他微微一笑,就轉身對殷文淵夫婦說:「我走了!伯父,伯母,再見!」
「讓老劉送你回去!」殷太太追在後面嚷。
「用不著,我叫計程車。」書婷喊著,把一個牛仔布縫製的手袋往肩上一拋,就輕快的跑向了客廳門口,到了門口,她又忽然想到什麼,站住了,她回頭看著殷超凡,說了句:「超凡,我告訴你……」她嚥住了,看看滿屋子的人,和那滿臉促狹樣兒的雅佩,就嫣然一笑的說:「算了,再說吧!」她衝出了屋子。殷太太和殷文淵相視而笑,交換了一個會心而愉快的注視。然後,殷太太的注意力就又回到殷超凡的傷勢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