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語。臉上的肌肉慢慢的放鬆了,眼底的戒備之色也已消失,唇邊的弧度柔和了許多。
「超凡知道我在這兒嗎?」
「不,他還不知道。我利用了各種人事關係,清查了全省的戶口,才知道你在這兒。我想,我最好先來和你談一下。」
「先來瞭解一下我的情況?」她又尖銳了起來,垂下睫毛,她望著身邊的樹木。「看看我到底墮落狼狽到什麼地步?現在你看到了。以前,我到底還是個秘書,現在,我是個賣花女,想知道我這半年多怎麼活過來的嗎?我租了這塊地,買了花種,培植了這些花木,每天早上,竹偉幫我踩三輪板車,把花運到台中,批發給台中的花店!我是個道地的賣花女。你來這兒,問我願不願意重回超凡的身邊?你不怕別人嘲笑你,台茂的小老闆每下愈況,居然去娶一個賣花女為妻子!哦,對了!」她唇邊浮起了一個淡淡的冷笑。「或者是我會錯了意,你指的並不是婚姻,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養幾個情婦也是家常便飯……」「你錯了!」殷文淵正色說。「我是來代我兒子求婚,你可願意嫁給超凡嗎?」他誠懇的、真摯的、深刻的望著她。
她驚愕的抬起頭,大眼睛睜得那麼大,眼珠滴溜滾圓,綻放著黑幽幽的光芒。一時間,他們都不說話,只是彼此衡量著彼此。這是殷文淵第三度這樣面對面的和她談話,他心底對她的那份敵意,到這時才終於完全消失無蹤,而那層欣賞與喜愛,就徹底的佔據了他整個的心靈。他的眼睛一定洩漏了心底的秘密,因為芷筠的臉色越來越柔和,眼光越來越溫柔,溫柔得要滴出水來。好半晌,她才無力的、掙扎的、模糊的說:「你不怕有個白癡孫子嗎?」
「超凡說過,那是個未知數。即使是,像竹偉那樣,又有什麼不好?我剛剛看到了他,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頓了頓,由衷的說:「我從沒有見過這麼快樂,這麼容易滿足的孩子!人生幾十年,快樂最重要,是不是?何況——」他引用了芷筠的話:「我們都沒有竹偉活得充實,我們慣於庸人自擾!」淚珠在芷筠眼眶裡打著轉,她唇邊浮起了一個好美麗好動人的微笑。「你說——超凡已經離開了台茂?」
「是的,他說他要學習獨立!」
她唇邊的笑更深了,更動人了,她的眼珠浸在水霧裡,幽柔如夢。「他在哪兒?」「說起來,離你是咫尺天涯,他在台中。」
「什麼?」她驚跳著。「他在台中幹嘛?」
「他學的是工程,現在他參加了建設台中港的工作,終於學以致用了。他工作得很苦,住在單身宿舍裡,他又要繪圖,又要測量,又要監工,曬得像個黑炭!」
她頰上的小酒渦在跳動。她深深的看著他。
「你對我又有條件了,是不是?你希望我用婚姻把他拉回台茂嗎?」「不。」他也深深的回視她。「台茂多他一個不算多,少他一個也不算少,他現在的工作比台茂有價值。我不再那樣現實了,父親對兒子,往往要求太多,我想,他會繼續留在目前的崗位上。我所以做這件事,不是為了要他繼承我的事業,而是想找回他的幸福!尤其,這幸福是我給他砸碎了的!」
她側著頭沉思。「可是……我不認為我能適應你們家的生活……」
「肯接受結婚禮物嗎?」他問。
「要看是什麼?」「就是我們腳下這塊地,你高興的話,可以開一個大大的花圃!我只希望,你們肯常常去看看我們!我就於願已足!當你完全失去一個兒子的時候,你就知道真正珍貴的,不是事業的繼承,而是父子之間的那份愛!」
她的頭靠在樹上,面頰上逐漸湧起兩片紅潮。
「說起來好像真的一樣。你怎麼知道他還要我?」
「他登的尋人啟事,你沒看到嗎?」
「那是很久以前了。」「好。」他點點頭。「讓我們馬上把這件事弄弄清楚!」他掉轉頭就往外走。「你去哪兒?」她急急的問。
「開車去台中港,再接他過來,大約要一個半小時!請你等在這兒!」「啊呀!」她叫,臉色由紅而白了。目送殷文淵迅速的消失在小徑上,她把手緊按在胸口,以防止那心臟會躍腔而出。半晌,她才像做夢一般,身子軟軟的坐到一個石墩上去。她抬頭看看天空,看看周圍的花樹,又把手指送到嘴裡去,狠狠的咬了一口,那痛楚使她跳了跳。同時,竹偉挑著兩筐土過來了。「姐,土挑好了。我放在這裡了。」
「好。」她軟軟的說:「竹偉,剛剛是不是有位伯伯來過?」她懷疑的問。「是呀!你還和他說了半天話呀!」
那麼,這是真的了?那麼,這不是做夢了?那麼,他真的要來這兒了?她的心跳著,頭暈著,呼吸急促了,神志迷糊了。她抓下了包著頭髮的頭巾,她該進屋裡去,梳梳頭髮,換件衣裳,搽一點胭脂口紅……哎!自從和他離開之後,什麼時候有過梳洗化妝的習慣!她想著,身子卻軟軟的,絲毫沒有移動的力氣,她聽到竹偉在叫:
「姐,我帶小花去河邊玩!」
「好!」她機械化的回答著,仍然坐在那兒,動也不能動,時光一分一秒的移過去,她只是傻傻的坐著,聽著自己的心跳,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哦,超凡!超凡!超凡!心跳的聲音和這名字混在一起,變成了一陣瘋狂似的雷鳴之聲,震動了她每根神經,每根纖維!
同一時間,殷文淵正帶著兒子,疾馳而來。車子到了黃泥路口,殷文淵轉頭對殷超凡說:
「你自己進去吧!我想,不用我陪你了!今晚我住在台中大飯店,明天我們再談!」
「爸!」殷超凡喘息的說:「你不會開我玩笑吧!」
「我怎能再開你玩笑?」殷文淵憐惜的望著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在發熱。「你進去,跟著花香往右轉,穿過一條竹葉密佈的小徑,就是了!」殷超凡對父親注視了兩秒鐘,然後,他飛快的擁住殷文淵,用面頰在他頰上靠了靠,這是他從六歲以後就沒做過的動作。跳下了車子,他對著那條泥土路,連跑帶跳的直衝而去。殷文淵的眼眶濕漉漉的,唇邊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個微笑,這麼久以來,他才覺得自己的心和兒子的心是連在一起的。目送兒子的身子完全消失了,他滿足的歎了口氣,命令老劉開車離去。這兒,殷超凡走進了竹林,拐進了那條落葉鋪滿了的小路,聞著那繞鼻而來的花香,他越來越有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她在裡面嗎?她真的在裡面嗎?心跳得像擂鼓,血液全往頭腦裡沖,他終於站在那花圃門口了。
一眼就看到她,坐在一片花海之中,背後是一棵九重葛,盤根錯節的伸長了枝椏,開滿了一樹紫色的花朵。她旁邊都是花架,玫瑰、金菊、石榴、茉莉、薔薇、木槿、芙蓉……從不知道台灣的秋天,還有這麼多的花!可是,她在花叢之中,竟讓群花遜色!她坐在一個矮矮的石墩上,長髮隨便的披拂著,那髮絲在微風裡輕輕飄蕩。一身純白的衣衫,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時一樣。她的頭低低的垂著,長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陰影,小小的鼻頭,小小的嘴……哦!他心裡在高歌著,在狂呼著:他的芷筠!夢縈魂牽,魂牽夢縈,魂夢牽縈……他的芷筠!一步步的走了過去,停在她的面前。她繼續低著頭,雙手放在裙褶裡,她看到他的身子移近,看到了那兩條穿著牛仔褲的腿,她固執的垂著頭。心跳得那麼厲害,她怕自己會昏倒。是他嗎?是他嗎?是他嗎?她竟不敢抬頭,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呼吸……怕這一切都只是個幻影,怕稍一移動,就什麼都消失了。他的手終於輕輕的按在她那低俯著的頭顱上。
「芷筠!」他沙啞的、顫聲的低語:「抬起頭來!」
是他!是他!是他!淚浪一下子就衝進了眼眶,視線全成了模糊。她聽到自己那帶淚的聲音,在嗚咽著說:
「不。」「為什麼?」「因為我現在很醜!」他突然跪在她面前,一下子就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透過那層淚水的簾子,她看到他那黝黑、憔悴、消瘦的臉龐,和那對灼灼然、炯炯然、閃爍著光芒的眼睛,聽到他那椎心裂骨般沉痛的聲音:「你不會比我更醜!」他審視著她,用那燃燒著火焰般的眼光審視她,似乎要一直看進她的靈魂深處去,接著,他閉了閉眼睛,再張開眼睛來的時候,他眼裡已充斥著淚水。
「哦!芷筠!你永遠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