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凡!」殷超凡像觸電般跳了起來,摔開雅佩的手,他惱怒而暴躁的低吼了一聲:「別碰我!」雅佩嚇得縮手不迭,愕然的說:「你也不必像個刺蝟一樣呀!」
殷超凡繼續沉思著、默然的、抗拒的沉思著,眼光裡充滿了對全世界的敵意。他心裡像一鍋沸油,在沸騰著,燒灼著。父親對芷筠那篇不利的報導或多或少的影響了他,他有片刻時間,都掙扎在信任與懷疑的矛盾裡,和愛情及嫉妒的痛楚中。半晌,他終於抬起頭來望著父親,再轉頭望著母親,再看向雅佩和范書豪,他低沉沉的說:
「我想,你們全體,沒有一個人讚成我和芷筠結婚,是不是?」「不要包括我,」范書豪說:「我不表示任何意見!畢竟,這是你們殷家的大事,不是我們范家的!」
「很好,」殷超凡咬咬牙說:「你不表示意見,也等於表示了!」他掉頭看著父親。「爸,你剛剛說了芷筠許多不名譽的事,包括她和方靖倫,以及她和霍立峰,你相信這些事都是真的嗎?」「是的,」殷文淵坦白的說:「我相信!」
「那麼,她何以不跟方靖倫,何以不嫁霍立峰?」
「超凡,」殷文淵沉重的說:「你要聽真話嗎?」
「是的!」「方靖倫不能給她婚姻,霍立峰不能給她金錢!」
殷超凡重重的喘息。「而我,」他說:「既能給她婚姻,又能給她金錢,她釣上一條大魚了!」他忽然仰天大笑。「哈哈!我是一條大魚,是嗎?不止能給她婚姻和金錢,還能給她社會地位,給她保障,甚至,幫她養活那個白癡弟弟,是嗎?哈哈!我實在是一條千載難逢的大魚!」「超凡,你總算明白了!」殷文淵說。「今晚,我和她談話,我從沒遇到過如此聰明,反應如此敏銳的女孩子,她和我針鋒相對,處處都能佔上風!說實話,我幾乎是佩服她,這樣的女孩子,確實不容易碰到!假若我不把她的底細調查得太清楚,我也會栽在她的手下!超凡,你想想看,撇開什麼方靖倫、霍立峰不談,就只論她這個弟弟,誰會要娶一個有白癡血統的女孩?還要附帶娶一個白癡弟弟?」
「有一種人會。」殷超凡冷冷的說:「他自己也是個白癡!」
「對了,超凡!」殷太太欣慰的接口。「你總不願意當一個白癡吧?你是好孩子,你自幼就聰明孝順,聰明人別做糊塗事兒!父母從不干涉你什麼,就這一件事,你就依了父母吧!好女孩多得很,咱們慢慢挑,慢慢選,總會遇到一個十全十美的,是不是?」殷超凡站在那兒,他高大而挺拔,他的背脊挺得很直,頭抬得很高,那抹陰沉的冷笑,從他的唇邊慢慢隱去,他的眼珠在燈光下閃爍,他的臉色依然蒼白,但是,他的聲音已經變得非常平靜,他低低的說:
「果然,一切都被芷筠料中了!一出我們家,她就說你們不會贊成她!」「我說過,」殷文淵:「她是個反應非常敏銳的女孩子,你不是她的對手!」殷超凡的頭抬得更高了。
「好了!爸爸,媽!你們都說了你們要說的話!」他凝視著父母。「我剛剛也說了,像芷筠這樣的女孩,有霍立峰在前,有方靖倫在後,還有個白癡弟弟……這樣的女孩子,只可能有白癡會去娶她!」他用堅定而森冷的目光,望望父親又望望母親,停了停,他才清晰的說:「很不幸,我就是那個白癡!」
「超凡!」殷太太驚愕的叫。「你不要糊塗!」
「世界上有不糊塗的白癡嗎?」殷超凡挑著眉毛,一本正經的問。「超凡!」殷文淵丟下了煙斗,也站起身來,他直視著兒子。「你並不信任我的話,是不是?你認為我在造芷筠的謠言,是不是?」「不是,爸。正相反,你那些話非常刺激我,因為我不知道你說芷筠的那些話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甚至不敢去求證它。」殷超凡坦白的說,他的眼神堅定而清朗,燃燒著一份稀有的、熱烈的光芒。「但是,我已經想過了,無論那是真的或是假的,對我都不重要,現在,對我重要的,只有芷筠本身!所以,那是真的,我要芷筠!那是假的,我也要芷筠!我愛她!這種愛是你們一輩子都不能瞭解的,因為你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所以,我告訴你們!」他的聲音提高了,堅定的、清越的、幾乎是鏗然有聲的說:「即使你們告訴我,她是一個妓女,我也要她!即使她自己是個白癡,我也要她!至於我是一條大魚的話,爸爸!」他唇邊浮起一個微微的冷笑。「不是我輕視你的判斷力,你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芷筠不像你那麼重視姓殷的人!我敢說一句話,我今天是台茂的小老闆,她會愛我,我如果是一個清道夫,她也一樣會愛我!以為我是一條大魚的,是你們,而不是芷筠!」
「超凡!」殷文淵激動、困惑、而又愕然的說:「你是中了魔了!」「是的,我中了魔了!」他朗朗然的說:「隨你們怎麼辦!隨你們說什麼!隨你們再去做更多的調查!我娶芷筠娶定了!今生今世,我如果不娶芷筠,」他拿起一個茶杯,用盡全力對著牆角摔過去。「我就如同此杯!」那杯子「匡啷」一聲,碎成了千千萬萬片。掉轉頭,他再也不說話,就昂首闊步的對樓上直衝而去。這兒,滿客廳的人都呆了,怔了,不知所措了。只有雅佩,她用崇拜的目光,望著樓梯,滿面光采的說:
「我簡直以他為驕傲!誰還敢說世間沒有愛情!」
第十四章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殷家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在表面上,一切就變得相當平靜了。事實上,殷文淵自從那晚和兒子談判之後,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不該如此直接,如此坦白,尤其如此迅速的向殷超凡提出反對意見。這就像拍皮球一樣,拍得越重,反彈的力量越高。如果當時能按兵不動,而逐漸的向超凡一點一滴的灌輸觀念,可能會收到相當的效果,而現在,他卻把事情弄糟了!
殷文淵並不是等閒人物,能主持這樣大的企業,能掙出這麼大家當的男人,就決不是一個愚蠢的人。經過了一番深思,他認為暫時還是按兵不動,姑且讓他們去「戀愛」,而在暗中再做一番深入的調查,然後另出奇兵,才能「出奇制勝」。因而,他在第二天就對兒子說了:
「我實在沒料到你會愛得這麼深,這麼切。我想,這件事是我做得太過火了,外面對芷筠的傳聞不一定是正確的。說實話,我反對芷筠,主要也不在閒言閒語,而是考慮到你們的下一代!」他說得很懇切,在他內心深處,這也確實是個最主要的原因,誰會願意自己的孫子是白癡!即使只有一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不願作這種賭博!他的懇切使殷超凡的敵意化解了很多。事實上,殷超凡何嘗不覺得自己昨晚的表現太強烈?父母畢竟是父母,身為人子,基本的禮貌總該維持!何況,他應該為芷筠留一點轉圜的餘地。於是,他也努力使自己表現得心平氣和。「我知道,爸。我也不願有個低能的兒子,只是,兒子是否低能是個未知數,失去芷筠,我會陷入絕境是個已知數。為了那個未知數,而寧可讓一個已知數的悲劇去發生,這不是太笨了嗎?你不能因為害怕肺癌,就去把肺割掉,是不是?」
殷文淵被殷超凡的理論弄糊塗了。可是,他卻深切的瞭解了一件事,殷超凡愛芷筠,已經到達一種瘋狂的、癡迷的、不可理喻的地步。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再採取什麼硬性的舉動,他一定會失掉這個兒子!是的,為了「未知數」的孫子,失去「已知數」的兒子,到底是件太傻的事情!因此,他沉默了。表面上,他的態度是既不接受芷筠,也不拒絕芷筠,只說:「結婚的事暫緩吧!大家都多考慮一下,好不好?」
父親既是用商量的口吻來說,殷超凡也無法堅持。在他心目中,他仍然抱著:「假以時日,父母一定會接受芷筠!」的想法。而且,他對「婚事」還另有一番打算。在殷文淵心中呢,正相反,他可不相信愛情是永久不變的這句話:「等他厭倦了,他自然會放棄!」於是,父子兩人,各有所待,表面上,一切就變得平靜了。芷筠已經辭了職,既然不去工作,每天待在家中,日子也變得相當無聊,竹偉呆呆愣愣,無法和他談任何話,殷超凡依舊要忙台茂的工作。近來,殷文淵不落痕跡的,把很多實際的工作都移到殷超凡手中來,使殷超凡不能不忙,不能不全力以赴。可是,儘管忙碌,他每天依舊一下班就往芷筠家裡跑。帶他們姐弟去吃晚飯,看電影,吃消夜……總要弄到深更半夜才回家。而星期天,就是他們三個最愉快的時間!他們可以一清早就開著車子,到郊外去盡興而游。竹偉對於大自然,有種本能的愛好,一到青山綠水之間,他就快樂得像個飛出籠子的小鳥。這個星期天,他們再度去了「如願林」。奇怪,那紫蘇越到天冷,就長得越茂盛,顏色也越紅。他們在那林中追逐嬉戲,樂而忘返。當疲倦的時候,就席地而臥,仰看白雲青天,和那松枝搖曳,他們就覺得世界上其他的人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他們,深深相愛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