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志翔搖搖頭,竭力想用「羅馬」來治癒自己的離愁。可是,在那閃熠著陽光的雲層深處,也閃熠著老父和老母眼中的淚光。三十二年,多麼漫長的歲月,去帶大兩個兒子,八年前送走志遠,現在又送走了志翔。志遠能夠一去八年,志翔又會去多久?靠在椅子裡,志翔閉上眼睛,父親那蕭蕭白髮的頭顱,和那戴著眼鏡的眼睛,就浮在他的腦海裡。
「志翔,別記掛你爸爸和媽,你爸和你媽的能力都還強著呢!再教個二十年書絕無問題。你去了,要像你哥哥一樣爭氣。你知道,爸媽不是老古板,並不是要你一定要拿什麼學位,而是希望你能真正學一點東西回來!」
爸爸就是爸爸,當了一輩子教書匠的爸爸!即使送兒子上飛機,說話也像對學生——不忘了鼓勵和教訓。媽媽就不同了,畢竟是女人,說話就「感性」得多:
「見著你哥哥,告訴他,八年了。他也算功成名就了,不要野心太大,能回家,就回家看看吧!他三十二歲的人了,也該結婚了!」「噯,又是婦人之心作祟!」爸爸打斷了媽媽。「音樂和藝術都一樣,是學無止境的,志遠不回來,是覺得自己還沒學夠,何況志翔去了,他總得留在那兒照顧志翔兩年,你催他回來幹嗎?時間到了,孩子自己會飛回來!」
「是嗎?」媽媽笑得勉強。「只怕長大了的小燕子,飛出去就不認得自己的窩了。」「你這是什麼話!咱們的孩子嗎?」爸爸攬住媽媽責備的問。老夫老妻了,還是那麼親熱。只是,不知怎的,這股「親熱」勁兒,卻給志翔一種挺淒涼的感覺。僅有的兩個兒子都走了,剩下了老夫老妻,那種「相依為命」的情景就特別加重了。「別忘了,」爸爸盯著媽媽。「咱們的兩個兒子,都是不同凡響的!」「當然哪!」媽媽強顏歡笑。「男人都一樣,兒子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你總不能跟自己的兒子來吃醋的!」爸爸說。
一時間,媽媽笑了,爸爸笑了,志翔忍不住,也跟著笑了。只是,這些笑聲裡仍然有那麼股淡淡的無奈與淒涼。在那一剎那,志翔猛的覺得眼眶發熱,喉中發哽,就跑了過去,用兩手抱住父母的脖子,悄聲說:
「放心,爸爸媽媽,我和哥哥,永遠認得自己的家!只要學有所成,就一定回來!」
「怎樣算『學有所成』呢?你哥哥的聲樂,已經學得那麼好了,他卻迷上了歌劇院……」
「媽媽,是你的遺傳啊!也是你的光榮啊!哥哥能和許許多多國際著名的歌劇家同台演戲,你還不高興嗎?」
媽媽又笑了,笑容裡有欣慰,卻也有惆悵。
「兒子有成就總是好的,只是……」
「只是你想他罷了!」爸爸又打斷她。「這些年來,志遠寄來的錢,要還舊債,要支持志翔出國,所以沒有剩。再熬過一兩年,我們把志翔的新債也清了以後,我們去歐洲看他們!你也償一償多年來,想去歐洲的夙願!」
「現在,那『夙願』早變了質……」
「別說了,說來說去,你捨不得兒子們!」爸爸忽然低歎一聲:「如果他們兩個,都是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孩子,倒也算了。可是,他們卻都那麼優秀!」
優秀?志翔的眼光又投向了窗外的雲層。優秀?依稀彷彿,他又回到了童年,六歲,他第一次捧回全省兒童繪圖比賽的冠軍銀杯,爸爸眼中閃著何等驕傲的光芒!
「我們家不止有個音樂天才,又出了個小藝術家!」
那時候,從小有「神童」之譽的哥哥志遠已十四歲,志遠四歲就參加了兒童合唱團,從小,得的銀杯銀盾、錦旗獎狀早已堆滿了一屋子。媽媽常常取笑爸爸:
「你教美術,我教音樂,看樣子,我的遺傳比你的強呢!」
從這次以後,媽媽不再說嘴。志翔也不再讓志遠專美於前。志遠每得到銀杯,志翔往往也捧回一個。但是,繪畫與歌唱不同,志遠那與生俱來的磁性歌喉,和後天的音樂修養,使他在銀杯獎狀之外,還得到更多的掌聲。從小,志翔就習慣被父母帶到各種場合去聽志遠演唱,每次,那如雷的掌聲都像魔術般燃亮了父母的眼睛,燃亮了志遠整個的臉龐。於是,身為弟弟的志翔,也被那奇妙的興奮和喜悅感動得渾身發熱。他崇拜志遠!他由衷的崇拜志遠!這個比他大八歲的哥哥,在他看來有如神靈。志遠呢?他完全瞭解弟弟對自這種近乎眩惑的崇拜,他總以一種滿不在乎似的寵愛來回報他。他常揉著志翔那滿頭柔軟的亂髮,說:
「志翔!你哥哥是個大天才,你呢?是個小天才!」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是那麼親暱、自信,與驕傲。志翔絲毫不覺得「小天才」是貶低他,在志遠面前,他自認永遠稍遜一籌,也心甘情願稍遜一籌。志遠本來就那麼偉大嘛!偉大,是的,誰能有一個像志遠那樣的哥哥而能不驕傲呢?他永遠記得自己小時候受人欺侮,或是和鄰居的孩子打了架,志遠挺身而出的那一聲大吼:
「誰敢欺侮我弟弟?」志遠聲若洪鐘,孩子們嚇得一哄而散。志遠用兩手摟著他,像是他的「保護神」。
童年的時光就是這樣過去的,雖然他也常拿獎狀銀杯,雖然他也被學校譽為「不可多得的奇才」,他卻無法超越志遠的光芒,也不想超越志遠。他像是志遠的影子,只要站在志遠旁邊,讓他去揉亂他那生來就有點自然卷的頭髮,聽他用親暱的聲音說:「志翔,將來有一天,你哥哥會培植你!雖然你只有一點兒小天才!」七、八歲,他就懂得仰著頭,對志遠說:
「哥,將來你當大音樂家,我只要做個小畫家就好了!」
「沒志氣!」志遠笑著罵,把他的頭髮揉得更亂。
志遠是二十四歲那年出國的,父母傾囊所有,借了債把他送去羅馬。因為有三位教授同時推薦他去讀那兒的音樂學院。志遠出國時,志翔才十六歲,站在機場,他有說不出來的離愁別緒,要他離開哥哥,比要他離開父母還難受。志遠顯然瞭解他的情緒,站在他面前,他用炯炯有神的眼光盯著他,肯定的、堅決的、很有把握的說:
「等著!小畫家,我會把你接出來!」
說完,他又揉了揉他的頭髮,就轉身走入了驗關室。志翔滿眶熱淚的衝往餐檯,遙望他的哥哥走上飛機。志遠在飛機艙口回過頭來,對他遙遙揮手,他至今記得哥哥那神態:瀟灑、漂亮、英氣逼人。那一別,就是八年。從那天起,是書信維繫著天涯與海角間的關係,志遠懶於寫信,常用明信片簡單扼要的報告一切;畢業了,進了研究院,又畢業了,進了歌劇院。由小演員到小配角,由小配角到大配角,由大配角到重要演員,……他開始寄錢回家,不斷的寄錢回家;讓咱們家那個大畫家準備出國吧!什麼時候起小畫家升格成了大畫家!他可不知道。
志遠沒有食言,志翔早就知道,他不會食言。志遠就是那種人,說得到!做得到!
飛機有一陣顛簸,麥克風中呼叫大家系安全帶,志翔繫好了帶子。下意識的伸手到口袋中,摸出一張縐縐的、已看得背都背得出來的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半傾圮的圓形古競技場,反面,是志遠那龍飛鳳舞般的筆跡:
「大畫家:
一切都已就緒。××藝術學院對你寄來的畫極為歎賞,認為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學費等事不勞操心,有兄在此,何需多慮?來信已收到,將準時往機場接你。兄弟闊別八年,即將見面,興奮之情,難以言表!請告父母,萬祈寬心,弟之生活起居,一切一切,都有為兄者代為妥善安排也。
兄志遠」
志翔鄭重的收好了明信片,就是這樣,志遠的信總是半文半白,簡單扼要的。他把眼光又投往窗外,雲層仍然堆積著,雲擁著雲,雲繞著雲。雲疊著雲。他對層雲深處,極目望去,雲的那一邊,是淚眼凝注、白髮蕭然的父母。雲的另一邊,是光明燦爛的未來,和自己那偉大的哥哥!
第二章
在香港轉了BOAC的飛機,飛了將近二十個小時,終於,飛機抵達了羅馬機場,是羅馬時間的上午八點三十分,跟台北時間,足足相差了七小時。
志翔看了看機場的大鐘,首先校正了自己的手錶。放眼望去,滿機場的人,都是外國面孔,耳朵裡聽到的,都是異地語言,一時間,志翔頗有一份不真實的、做夢般的感覺。辦好了入境手續,取到了行李——媽媽就是媽媽,給他弄了一皮箱春夏秋冬的衣服,還包括給志遠的。提著皮箱和大包小包的行李,跨出了海關,他在人群中搜索著。志遠呢?身高一八○公分,漂亮瀟灑的志遠是不難尋找的,他從人群中逐一望過去,萬一哥哥不來接他,他就慘了,初到異國,他還真不知道如何應對呢!「志翔!」一聲熟悉的、長久沒有聽到的、親切的、熱烈的呼喊聲驟然傳進他的耳鼓。他轉過身子,還來不及看清楚面前的人,就被兩隻有力的手臂一把抱住了。他喜悅的大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