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騙你,中了最後兩個字,每一聯有二十塊可拿,你說,我們是分錢呢?還是去折換兩張獎券,一人分一張?」
她望望那獎券,再望望他,驚奇的睜大了眼睛。
「真中了?」「還不信?」他把獎券塞到她手裡。「你拿到巷口的獎券行去問問看。」他們已經走到巷口,那兒就有一家獎券行,門口掛著個大脾子,上面寫著這期的中獎號碼,她拿著獎券一對,果然!中了最後兩個字!雖然,這是最小最小的獎,雖然,中這種獎跟不中沒有什麼分別,她仍然孩子氣的歡呼一聲,興高采烈的說:「我早就告訴了你,你會中愛國獎券!不過,你怎麼這麼笨呢?」「我笨?」他呆了呆,不解的望著她。「我怎麼笨?」
「你只買一張,當然只能中個小獎,你當時就該去買它一百張,那麼,包管會中第一特獎!」
「哦,這樣的嗎?」他翻了翻眼睛。「我或者該到台灣銀行去,把所有的獎券全包下來,那麼,幾百個獎就都是我一個人中了。」「噢!」她笑了,笑得格格出聲。「這倒真是個好辦法,看不出來,你這人還有點數學頭腦!」
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你還是這麼愛笑。」他說:「我從沒看過像你這麼愛笑的女孩子。」她揚著手裡的獎券。「我們怎麼處理它?」她問。
「換兩張獎券,一人分一張!」
「好!」她乾脆的說,彷彿她理所當然擁有這獎券的權利似的。走進獎券行,她很快的就換了兩張獎券出來,握著兩張獎券,她說:「你抽一張。」
「不行!」他瞪視著她,大大搖頭。「不能這麼辦,這樣太不公平。」「不公平?那你要怎麼辦?」她天真的問。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向人行道,他指著前面說:
「看到嗎?那兒有一家咖啡館,我們走進去,找個位子坐下來,我請你喝一杯咖啡,我們好好的研究一下,如何處理這兩張獎券。」
她抬起睫毛,凝視著他,笑容從唇邊隱去。
「這麼複雜嗎?」她說:「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嗎?獎券我不要了,你拿去吧!」她把獎券塞進他手中,轉身就要離去。
他迅速的伸出一隻手來,支在牆上,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的眼光黑黝黝的盯著她,笑容也從他唇邊隱去,他正經的、嚴肅的、低聲的說:「這是我第一次請女孩子喝咖啡。」
不知怎的,他的眼光,和他的語氣,都使她心裡怦然一跳。不由自主的,她迎視著這對眸子,他臉上有種特殊的表情,是誠摯,迫切,而富有感性的。她覺得心裡那道小小的堤防在瓦解、崩潰。一種自己也無法瞭解的、溫柔的情緒捉住了她。她和他對視著,好一會兒,她終於又笑了。揚揚眉毛,她故作輕鬆的說:「好吧!我就去看看,你到底有什麼公平的辦法來處理這獎券!」他們走進了那家咖啡廳,這咖啡館有個很可愛的名字,叫作「雅敘」。裡面裝修得很有歐洲情調,牆上有一個個像火炬般的燈,桌上有一盞盞煤油燈,窗上垂著珠簾,室內的光線是柔和而幽暗的。他們選了角落裡的一個位子,坐了下來。這不是假日,又是上午,咖啡館裡的生意十分冷清,一架空空的電子琴,孤獨的高踞在一個檯子上,沒有人在彈。只有唱機裡,在播放著「核桃鉗組曲」。
叫了兩杯咖啡,宛露望著對面的男人。
「好了,把你的辦法拿出來吧!」
他靠在椅子裡,對她凝視了片刻,然後,他把兩張愛國獎券攤在桌上,從口袋裡拿出一支原子筆,他在一張獎券上寫下幾個字,推到她面前,她看過去,上面寫著:
「孟樵電話號碼:七七六八二二」
「孟樵?」她念著:「這是你的名字?」
「是的,你不能一輩子叫我一陣風。」他說,眼睛在燈光下閃爍。「這張是你的,中了獎,打電話給我。然後,你該在我的獎券上留下你的電話號碼,如果我中了獎,也可以打電話給你。這樣,無論我們誰中了獎,都可以對分,你說,是不是很公平?」她望著他,好一會兒,她忽然咬住嘴唇,無法自抑的笑了起來,說:「你需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來要我的電話號碼嗎?」
他的濃眉微蹙了一下。
「足證我用心良苦。」他說。
她微笑著搖搖頭,取過筆來,她很快的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把那獎券推給他。他接了過去,仔細的念了一遍,就鄭重的把那獎券折迭起來,收進皮夾子裡,宛露看著他,說:
「你是學生?還是畢業了?」
「畢業很多年了,我在做事。」
「你一定是一個工作很不努力的人。」
「為什麼?」「今天不是星期天,現在是上午十一點,你沒有上班,卻坐在咖啡館中,和一個陌生的女孩一起喝咖啡。」
他微笑了一下。「你的推斷力很強,將來會是個好記者。」
「你怎麼知道我是學新聞的?哦,我那天掉在地上的書,你比你的外表細心多了,我看,你倒應該當記者!」
「你對了!」他說。「什麼我對了?」她不解的。
「我是個記者,畢業於政大新聞系,現在在××報做事,我沒有固定的上班時間,常常整天都在外面跑,只有晚上才必須去報社寫稿。所以,我可以在上午十一點,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坐在咖啡館裡,這並不證明我對工作不努力。」
「哦?」她驚愕的瞪著他。「原來你也是學新聞的?」
「不錯。」「你當了幾年記者?」「三年。」「三年以來,這是你第一次請女孩子喝咖啡?」她銳利的問。「你撒謊的本領也相當強呢!」
他緊緊的注視著她。「我從不撒謊。」他簡單明瞭的說,語氣是肯定而低沉的。「信不信由你。」她迎視著那對灼灼逼人的眼光,忽然間,覺得心慌意亂了起來,這個男孩子,這個孟樵,渾身都帶著危險的信號!她從沒遇到過這種事,從沒有這種經驗,她覺得孟樵正用那銳利的眼光,在一層一層的透視她。從沒有人敢用這樣大膽的、肆無忌憚的眼光看她。她忽然警覺起來了,她覺得他是古怪的、難纏的、莫名其妙的!她把咖啡杯推開,直接了當的問:
「既然是第一次,幹嘛不找別人而找上我?」「我想……」他楞楞的說:「因為沒有別的女孩子用球砸過我!我母親常說,我腦袋裡少了一個竅,你那一球,準是把我腦袋裡那個竅給砸開了!說實話,」他困惑的搖了搖頭。「我自己都不瞭解,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愕然的望著他,聽了他這幾句話,她的警覺不知不覺的飛走了,那種好笑的感覺就又來了,這個傻瓜!她想,他連一句恭維話都不會說呢!這個傻瓜!他完全找錯目標了!他不知道,她也是個沒竅的人呢!想到這兒,她就不能自已的笑起來,笑得把頭埋到了胸前,笑出了聲音,笑得不能不用手握住嘴。「我很可笑,是嗎?」他悶悶的問。「你能不能告訴我,我那一句話如此可笑?」「你知道我是愛笑的,」她說:「任何事情我都會覺得好笑,而且,我又不是笑你,我在笑我自己!」
「你自己?你自己有什麼好笑?」
「我自己嗎?」她笑望著他。「孟樵,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她笑嘻嘻的凝視他,慢吞吞的說:
「你的腦袋裡,可能只少一個竅,我的腦袋裡呵,少了十八個竅。而且,到現在為止,沒有人用球砸過我!」她抱起桌上的書本。「我要走了,不和你談了,再見!」她站起身子,抬高了下巴,說走就走。一面走,一面仍然不知所以的微笑著。
孟樵坐在那兒,他沒有留她,也沒有移動,只是望著她那嬌小修長的身影,輕快的往咖啡館門口飄去。一片雲,他模糊的想著,她真是無拘無束得像一片雲!一片飄逸的雲,一片抓不住的雲,一片高高在上的雲,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雲……那「雲」停住了,在門口,她站了兩秒鐘,然後,猝然間,她的長髮在空中甩了一個弧度,她的身子迅速的回轉了過來,望著他,她笑著。笑得有點僵,有點兒羞澀,有點兒靦腆。她走了回來,停在他的桌子前面。
「你學新聞,當然對新聞學的東西都很熟了?」
「大概是的。」「我快畢業考了,願不願意幫我複習?」
他的眼睛閃耀著。「一百二十個願意。」他說。
「那麼,在複習以前,請我吃午飯,好不好?因為我餓了。」
他望著她,她那年輕的面龐上,滿溢著青春的氣息,那亮晶晶的眼睛裡,綻放著溫柔的光采,那向上彎的嘴角,充滿了俏皮的笑意。好一朵會笑的雲!他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