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許伯母」從皮包裡取出一條小手帕,開始「父父」的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說:
「宛露,我愛你呀!」「我知道。」宛露深沉的說:「以前,我總以為愛是一種給予,一種快樂,現在我才知道,愛也是一種負擔,一種痛苦。哦,許伯母,今天我當著我所有親人的面前,告訴你這件事,我同情你,我也愛你,但是,我只能認養育之恩,而不能認生育之恩。」「哦,宛露!」許伯母哭著說:「你的意思是,你不願意再見到我嗎?」「問題是,見面對我們都沒有意義,徒增我們雙方面的尷尬。」宛露深思的說:「我本來想,我們可以保持來往,但是,現在,我覺得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你,你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我……」「噢,宛露,我知道,我知道!」那許伯母急促的說:「我會給你一棟樓,很多珠寶,還有錢……」
「許伯母!」宛露打斷了她,聲音輕柔如水,眼光是同情而悲哀的。「當初你『送』掉了一個女兒,現在你無法再『買』回來呵!我們彼此之間,對愛的定義,已經差別太遠了!」她疲倦的仰靠下去,頭倚在枕頭上,輕聲的說:「假如你還愛我,幫我一個忙,別再來增加我爸爸媽媽的苦惱!我媽——」她輕柔的用手拉住段太太。「為了這件事,頭髮都白了。」
段太太頓時眼眶發熱,她緊攥住女兒的手,一動也不動。那「許伯母」終於瞭解大勢已去,站起身來,她哭著往後轉,要衝出門去,宛露及時叫了一聲:
「等一等,許伯母!」許伯母回過身子來。「你過來,我跟你講一句話!」宛露伸出另一隻手來,拉住許伯母,把她一直拉到身邊,抬起頭來,她湊著她的耳朵說:「再見!媽媽!」她鬆了手。那「許伯母」用手蒙住臉,哭著往外奔去。段太太基於一種母愛與女性的本能,忍不住也跟著她奔下樓去。到了大門口,那「許伯母」終於回過頭來,緊緊的握住了段太太的手,她含著淚,由衷的說:
「我再也不會來要回她了。段太太,謝謝你把她帶得這麼好,現在,我也放心了。我不知道,她那麼愛你們,她實在是個好孩子,是不是?」「是的,」段太太也含滿了淚。「她是個最好的女兒,比我希望的還要好。」那「許伯母」消失在雨霧裡了。
當段家在「三面聚頭」的同時,孟樵正一個人在房間內吞雲吐霧。夜已經很深很深了,他下班也很久了,坐在一張籐椅裡,他只亮著床頭的一盞小燈,不停的抽著煙,聽著廊下那淅淅瀝瀝的雨聲。他的思想混亂而迷惘,自從一耳光打走了宛露之後,他就覺得自己大部份的意識和生命,都跟著宛露一起跑了。可是,這幾日,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彌補這件事,母親與宛露,在他生命的比重裡,到底孰輕孰重?他從沒想過,自己必須在兩個女人的夾縫中掙扎。母親!他下意識的抬頭看看父母那張合照。宛露!他心底掠過一陣尖銳的痛楚,用手支住額,他聽到自己內心深處,在發狂般的呼喚著:宛露!宛露!宛露!於是,他知道了,在一種犯罪般的感覺裡,體會出宛露的比重,竟遠超過那為他守寡二十幾年的母親!他抽完一支煙,再燃上一支,滿屋子的煙霧騰騰。他望著窗子,雨珠在窗玻璃上閃爍,街燈映著雨珠,發出點點蒼黃的光芒。慢慢的,那街燈的光芒越來越弱,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室內枯坐了多久,但是,他知道,黎明是慢慢的來臨了。他聽到腳步聲,然後,一個黑影遮在他的門前,他下意識的抬起頭來,母親的臉在黎明那微弱的曙光中,以及室內那昏黃的燈光下,顯得蒼老而憔悴。他記得,母親一向都是顯得比實際年輕,而且永遠神采奕奕,曾幾何時,她竟是個憔悴的老太婆了?「樵樵,」孟太太說,聲音有些軟弱而無力。「你又是整夜沒睡嗎?」「唔。」他輕哼了一聲,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
「你在做什麼呢?」「別管我!」他悶哼著。
孟太太扶著門框,她瘦瘦的身子嵌在門中,是個黑色的剪影,不知怎的,孟樵想起宛露罵母親的那些話:你守寡又不是你兒子的責任!你是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你發誓你二十幾年來從沒想過男人嗎?你要獨霸你的兒子……他猛的打了個寒戰,緊緊的盯著母親,他覺得她像個黑色的獨裁者,她攔著那扇門,像攔著一扇他走往幸福的門!或者,窮此一生,母親都會攔著那扇門,用她的愛織成一個網,把他緊緊的網住……「樵樵!我們怎麼了?」孟太太打斷了他的思潮,她的聲音悲哀而絕望。「你知道嗎?這幾天以來,你沒有主動和我說過一句話!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你在恨我!為了宛露,你在恨我!」他凝視著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說,這種沉默,等於是一種默認,孟太太深深的凝視著兒子,他們彼此對視著,在這種對視的眼光裡,兩人都在衡量著對方的心理,終於,孟樵淡淡的開了口:「我在想,宛露有一句話起碼是對的,你守寡不是我的過失。這些年來,我一直想不通這點,總認為你為我而犧牲,事實上,你是為了父親去世而守寡,父親去世不是我的過失。」
孟太太扶著門,整個人都靠在門框上,她呻吟著。
「樵樵,」她喃喃自語的。「我已經失去你了。我知道。宛露把許多殘忍的觀念給了你,而且深入到你腦海裡去了……」「告訴我!」孟樵注視著母親,清晰而低沉的問:「宛露的話,有沒有幾分真實性?有沒有幾分講到你的內心深處去?你百般挑剔宛露,是不是出於女性嫉妒的本能,你不能容許我有女朋友?是不是?媽,是不是?」
「樵樵,」孟太太呻吟著摸索進來,跌坐在椅子裡,她用手抱住了頭,痛苦的掙扎著。「我只是愛你,我只是愛你。」
「媽!」他終於悲切的喊了出來。「你的愛會殺掉我!你知道嗎?宛露對我的意義,比生命還重要,你難道不明白嗎?媽,你愛我,我知道。可是,你的愛像個大的蜘蛛網,快讓我掙扎得斷氣了!」他跳了起來,拿起一件外套,對室外衝去,天才只有一點濛濛亮,雨點仍然疏疏密密的灑著。孟太太驚愕而又膽怯的喊:「你去那兒?」「去找宛露!」「現在才早上五點鐘!」孟太太無力的說。
「我不管!」孟樵跑到宛露家門口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冬天的天亮得晚,雨點和雲霧把天空遮得更暗。他一口氣衝到了那大門口,他就呆住了。他要幹什麼?破門而入嗎?按門鈴通報嗎?在凌晨五點鐘?迎面一陣涼風,喚醒了他若干的理智,他站在那兒,凍得手腳發僵,然後,他在那門口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徘徊又徘徊,等待著天亮。最後,他靠在對面的圍牆上,仰望著宛露的窗子。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那窗子有了動靜,窗簾拉開了,那霧氣濛濛的窗子上,映出了宛露的影子,苗條的、纖細的背影,披著一頭長髮……他的心狂跳了起來,忘形的,不顧一切的,他用手圈在嘴上,大叫著:
「宛露!」窗上的影子消失了,一切又沒有了動靜。
「宛露!宛露!宛露!」他放聲狂叫,附近的人家,紛紛打開窗子來張望,只有宛露的窗子,仍然緊緊的闔著,那玻璃上的人影,也消失無蹤。
他奔過去,開始瘋狂的按門鈴。
門開了,出來的是滿面慈祥與溫柔的段太太。
「孟樵,」她心平氣和的說:「暫時別打擾她好嗎?她病了,你知道嗎?」他一震。「我要見她!」「現在嗎?」段太太溫和的。「她不會見你,如果你用強,只會增加她的反感。我不知道你對她做了些什麼,但是她聽到你的聲音就發抖了,她在怕你。孟樵,忍耐一段時間吧,給她時間去恢復,否則你會越弄越糟!」
他的心臟絞痛了。「忍耐多久?」他問。「一個月?」「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告訴她,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他再來的時候,開門的變成了兆培。
「我妹妹嗎?她住到朋友家去了!」
「我不信!」他吼著,想往屋裡闖。
兆培攔住了門。「要打架?還是要我報警?」他問。「世界上的追求者,沒有看到像你這麼惡劣的!」
他凝視著兆培,軟化了。
「我一定要見她!」他低沉而渴切的。
段立森從屋裡走出來了。
「孟樵,」段立森誠懇而坦白。「她真的住到朋友家裡去了,不騙你!如果你不信,可以進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