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動了車子,熄滅了煙蒂。
「我請你去大陸餐廳吃牛排。」他說。
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中午吃了什麼?」他問。
她蹙蹙眉,輕輕的搖了一下頭。
「你的意思不會是說,你中午根本沒吃飯吧?」他不自覺的提高了聲音,帶著責備的意味。
她仍然不說話。「喂!」他忽然惱怒了,轉頭盯了她一眼,他大聲說:「你還算個灑脫不羈的人嗎?你還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你還算是堅強自負的嗎?你怎麼如此無用?一點點打擊就可以把你弄成這副怪樣子?別讓我輕視你,宛露,別讓我罵你,宛露!你的出身與今天的你有什麼關係?二十年前你無知無識,和一隻小貓小狗沒什麼分別,今天的你,是個可愛的、優秀的、聰明的、快樂的女孩子!你犯得著為二十年前的事去傷心難過嗎?你應該為今天的你驕傲自負才對!」
「你都知道了?」她低聲問。
「知道你的出身嗎?我一直就知道!從你抱進段家就知道!不止我知道,爸爸知道,媽媽知道,我們全家都知道!但是,二十年來,我們輕視過你沒有?在乎過這事沒有?我們一樣愛你疼你憐你寵你!沒料到,你自己倒會為這事想不開!」
她閉緊了嘴,臉上有一份深思的表情。
車子開到了大陸餐廳。他帶她走上了樓,坐定了,她仍然呆望著桌上的燭杯出神。友嵐不理她,招來了侍者,他為自己叫了一客紐約牛排,然後問她:
「你吃什麼?」「隨便。」友嵐轉頭對侍者:「給這位小姐一客『隨便』,不過,在隨便裡,多加點配料,我想,加客菲力牛排吧!另外,先給這位小姐一杯『PinkLady』,給我一杯加冰塊的白蘭地。」
侍者含笑而去,宛露抬起眼睛來。
「我不會喝酒。」「任何事都從不會變成會的。」友嵐盯著她。「你不會悲哀,現在你會悲哀,你不會煩惱,現在你會煩惱,你不會多愁善感,現在你會多愁善感,你不會戀愛,現在你也會戀愛!」
「戀愛?」她大大的震動了一下。「我和誰戀愛?」「和我!」他冷靜的說。
「和你?」她的眼睛睜大了,那生命的活力又飛進了她的眸子,她不知不覺的挑起了眉毛,瞪視著他:「我什麼時候和你戀愛了?」「你遲早要和我戀愛的!」他說:「十五年前我們扮家家酒,你就是我的新娘!以後,我們還要扮正式的家家酒,你仍然要做我的新娘!」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你這麼有自信嗎?」她問。
他凝視她,然後,忽然間,他把手蓋在她的手背上,他的眼光變得非常溫柔了。溫柔而深刻,細膩而專注,他緊緊的,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低柔而誠懇的說:
「宛露,嫁給我吧!」她的眼裡蒙上了一層霧氣。
「你在向我求婚?」她低低的問。
「是的。」「你知不知道,你選了一個最壞的時刻。」她說。侍者送來了酒,她握著杯子,望著裡面那粉紅色的液體,以及那顆鮮紅欲滴的櫻桃。「我現在什麼情緒都沒有。」
「你可以慢慢考慮。」他說,用酒杯在她的杯子上碰了一下。「祝福你,宛露。」「祝福我?」她淒苦的微笑了。「我有什麼事情可以被祝福?因為我是個棄兒嗎?因為我是個舞女的私生女嗎?因為——
我有雙不安分的眼睛嗎?」
「不安分的眼睛?」他莫名其妙的問。「這是句什麼話?我實在聽不懂。」「你不用聽懂它。」她搖搖頭,啜了一口酒,眉頭微蹙著。忽然間,她崩潰了,軟弱了,她用手支住了頭,淒然的說:「友嵐,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說出來!」他鼓勵的。「把你心裡所想的事,都說出來!等你說出來了,你會覺得舒服多了。」
「你看,友嵐,」她說了,坦率的望著他。「二十年來,我把自己當成段立森的親生女兒,一個大學教授的女兒,然後我受了大專的教育,無形的已經有了知識給我的優越感。忽然間,我發現自己只是個舞女的私生女,我的生父,很可能是個不學無術的登徒子。我極力告訴自己,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像哥哥說的,養育之恩重於生育之恩。事實上,我愛爸爸媽媽,當然勝過那位『許伯母』。可是,在潛意識裡,我也很同情我那位生母,那位尋找了我二十年的生母……」
友嵐燃起了一支煙,煙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裡跳動。
「讓我幫你說吧!」他靜靜的接口。「你雖然同情你的生母,你也恨你的生母,一來,她不該孕育你,二來,她不該遺棄你。假如你自始至終,就是個舞女的女兒,不受教育,長大在風月場中,對你還容易接受一點。或者,你現在會淪為一個酒家女,你也會安於做個酒家女。因為,你不會有現在這麼高的智慧和知識,來產生對風塵女子的鄙視心理。就像左拉的小說,酒店裡那個瑟爾緋絲,生出來的女兒是拉娜,拉娜的命運也就注定了。你呢,你的父親是名教授,你早已安於這個事實,接受這個事實,甚至為此而驕傲,誰知,一夜之間,你成了拉娜了。」
宛露怔怔的望著友嵐。
「你瞭解我的,是嗎?」她感動的說,淚光在眼裡閃爍。「你瞭解我的矛盾,你也體會我的苦惱,是嗎?」
「是的,還有你的自卑。」
「自卑!」她喃喃的念著這兩個字,眼光迷迷濛濛的停駐在友嵐的臉上。「你也知道,我變得自卑了。」
「我知道,」他深深點頭。「童話裡有灰姑娘變成皇后,你卻感到,你從皇后變成了灰姑娘!唉!」他長歎一聲,靠進了沙發裡,他的眼光,仍然深沉而懇切的看著她。「聽我一句話,好嗎?」「好,我聽你。」她被動而無助的說,像個迷失而聽話的孩子。「別再讓這件事煩惱你,宛露!你內心的不平衡,是必然的現象,但是,宛露!」他拉長了聲音,慢吞吞的說:「你的可愛,你的聰明,你的智慧,你的灑脫,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甚至你的調皮和淘氣,都不會因為你的身世而變質。何況,即使是舞女的女兒,也沒什麼可恥!舞女一樣是人,一樣有高尚的人格,你必須認清楚這點!再說,宛露,你是段立森的女兒,我愛你!你是舞女的女兒,我也愛你!你是販夫走卒的女兒,我照樣愛你!事實上,從小,我就知道你的身世,我何嘗停止過愛你?所以,宛露,聽我一句話,別再自卑,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可愛,你就不會自卑了!」
宛露瞪視著友嵐,淚珠在睫毛上輕顫。
「哦,友嵐!」她低低的喊。「你在安慰我!」
「是嗎?」友嵐盯著她問:「我並不是從今天起開始追求你的吧!我是嗎?」宛露瞪視了他好一會兒,無言以答。他們彼此注視著,燭光在兩人的眼光裡跳動。然後,宛露終於把臉埋進了手心裡,她的聲音壓抑的從掌心中飄了出來:
「友嵐,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好?」
「我只希望,」友嵐一語雙關的說:「我對你的『好』,不會也變成你的負擔!」聽出他話裡的深意,她沉思了。
牛排送來了,香味瀰漫在空氣裡,那熱氣騰騰的牛排,仍在嗤嗤作響。友嵐對宛露笑了笑,再拍了拍她的手,溫柔的說:「你的『隨便』來了。如果你肯幫我做一件事,我會非常非常感激你。」「什麼事?」她詫異的。
「把這個『隨便』吃完!我不許你再瘦下去!」
她愕然的看著他。「友嵐,從什麼時候起,你變得這麼會說話?」
「我會說話嗎?」友嵐苦笑了一下。「我想,我絕不會和新聞記者一樣會說話!」宛露剛剛紅潤了一些的面頰,倏然又變白了。友嵐迅速的接了一句:「對不起,宛露。我並不是真心要說這句話,我想,嫉妒是人類的本能。好了,我們不談這個,你快吃吧!」
宛露開始吃著牛排,半晌,她又抬起頭來,求助的看著友嵐。「友嵐,我該如何對待我那位生母呢?」
友嵐沉思了一下。「她已經有了丈夫,她也不缺錢用,你實在不欠她什麼。宛露,生命又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她生而不養,是她欠你,不是你欠她。『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早就該修正了,如果你去兒童救濟院看看,你就會發現,這世界上有多少不負責任的父母!」「像哥哥說的,生而不育,不如不生!」
「對了!」友嵐讚賞的。「兆培是過來人,他真能體會這之中的道理。所以,宛露,別以為你欠了你生母的債,她應該自己反省一下,她所造的孽。萬一你不是被段家所收養,萬一你凍死在那台階上,她今天到何處去找你?是的,她現在也痛苦,但,這痛苦是她自己造成的。天作孽,尚可為,自作孽,不可活!」「但是……」宛露停止了刀叉,出神的說:「她並沒有這麼高的智慧,來反省,來自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