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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瓊瑤

  的爸爸是壞人,不肯和我結婚,已經不見了。我才十九

  歲,媽媽不要我了,我只能當舞女。這個小孩有病,我

  養不起,送給你們。你們就算做好事,把她養大吧,菩

  薩會保佑你們。」就這麼幾行字,裡面已經錯字連篇,許多地方,還是用國語注音寫的。宛露抬起頭來,看著段太太,心裡像刀剜一般痛楚,她真希望自己從未看過這張紙條,為什麼他們當初不燒掉這張紙條?段太太想把那紙條拿回去,可是,宛露死命握住了那張紙——那來自她的生母的筆跡。她該為這些字跡高興?還是為這些字跡痛苦?這是她的喜悅?還是她的恥辱?「宛露,」段立森深深的注視著她。「這就是你來到我家的經過,我至今還記得你那瘦瘦小小的樣子,雖然已經滿月,卻只有層皮包著骨頭,你媽和我,當時都很懷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平安的長大。我看你輕得像一滴露珠,想著你這小生命,怎可能如此不受重視?於是,我為你取名叫宛露,從此,你成了我們家的重心……」

  「不是重心,」段太太打斷了丈夫的話。「而是我們家的心肝寶貝,我們愛你,寵你,忙你……看你一天天胖起來,一天天紅潤起來,一天天結實起來,我們就欣喜如狂了。一年年過去,我們一年比一年更愛你。在我心中,未始沒有隱憂,我一直害怕你的生母會突然出現,來向我要回你,可是,沒有。這二十年來,我們也搬過好幾次家,換過好幾次地址,我心裡早就放了心,認為再也不可能有人來找你了。可是,就在你二十歲生日之後沒多久,那位許太太忽然冒出來了。」段太太深長的歎了口氣:「起先,我真不肯承認這事,我想,她可能是來敲詐我的。但是,她哭了,哭著向我訴說,二十年來的悔恨,二十年來的追尋,她積蓄了二十年,嫁了一個比她大了二十幾歲的、有錢的丈夫,因為,她要改善她的環境,收回她二十年前遺棄了的女兒。」段太太再啜了一口茶,眼睛裡浮漾著淚光。「宛露,你今天晚上見到的這位許伯母,她確實是你的親生母親,為了證實這件事,她曾把當初那封信,也就是你手裡握著的這張紙條,一字不漏的背給我聽。宛露,」她凝視著女兒。「她並沒受過多少教育,也沒念過多少書,她卻背得一字不差,可見,這信在她內心深處,曾經怎樣三番四次的背誦過。唉,宛露!」段太太眨了眨眼睛,那淚珠就再也無法在眼眶中停留,終於落在旗袍上了。「我那麼愛你,那麼要你,二十年來,你和兆培,都是我的命!我怎能讓她把你搶回去?可是,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因為她畢竟是你的生身母親!她為了你,也掙扎過,努力過,不斷追蹤我家的蹤跡。養母是母親,生母難道不是母親?養母都能如此愛你,生母更當如何?哦,天大的秘密,保存了二十年的秘密,現在是揭穿了。我知道你會痛苦,我知道你會傷心,但是,退一步想,我和你生母的爭執,都在於愛你,別為了我們這份愛,而過於苛責你的生命!好嗎?宛露?」

  宛露仰著蒼白的臉,望著段太太。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已經看進她的內心深處,知道她在怨恨自己的存在了!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痛楚的、頹然的、無助的把頭埋進了弓起的膝蓋裡。心裡在瘋狂般的吶喊著:不!不!不!不!不!她不要這件事,她不信這件事!這是個荒乎其唐的噩夢,過一會兒,她會醒過來,發現整個事件都只是個噩夢,沒有許伯母,沒有許伯伯,沒有自己手裡緊握的那張紙條!

  段立森走了過來,他把手輕輕的壓在宛露那柔軟的長髮上,語重而心長的說:「宛露,既然秘密已經揭穿了,你也該用用你的理智和思想,好好的衡量一下這件事。我們養育了你二十年,絕不是對你的恩惠,因為你帶給了我們太多的快樂,這份快樂,是千千萬萬的金錢也換不來的。與其說我們有恩給你,不如說你有恩給我們,你必須要瞭解這一點。至於你的生母,她雖然教育不高,她雖然墮落風塵,對於你,她也無話可說。先幫你找了一個可靠的人家來養育你,又積下了金錢,嫁了闊丈夫,再說服了丈夫,一起來尋找你,她實在是用心良苦!所以,宛露,你的生母現在很有錢,也很需要你,你今天早已超過了法定年齡,你可以選擇生母,也可以繼續跟著我們,你有你自由的意志。現在,你的思想一定很亂,但是,你必須冷靜下來,冷靜的考慮你的未來,以及你的選擇!」

  宛露的頭抬起來了,忽然間,她覺得像是有山洪在她胸腔裡暴發了一般,她覺得瘋狂而惱怒,覺得整個的世界和她開了一個太大太大的玩笑。眼淚從她眼睛裡湧了出來,迸流在整個面龐上。她的眼珠浸在水霧中,可是,卻像火般在燃燒。她崩潰了,她昏亂了,她大聲的、無法控制的、語無倫次的吼叫了起來:「你們當初為什麼不讓我死在那台階上?你們為什麼要收養我?你們為什麼要騙我二十年?你們有了哥哥,已經夠了,為什麼還要去弄一個養女來?現在,你們要我選擇,我寧願選擇當初死掉!你們不該收留我,不該養大我,不該教育我……我恨你們!恨你們!恨你們!恨你們的仁慈,恨你們對我的愛……」「天哪!」段太太站起身來,面孔雪白,身子搖搖欲墜。段立森立即跑過去,一把扶住了段太太。段太太淚眼婆娑的轉向了丈夫。「天哪!」她說:「我們做錯了什麼?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兆培一直在一邊傾聽,這時,他忽然忍無可忍的撲了過來,抓住宛露的手臂,他瘋狂的搖撼著她,大喊著說:

  「你瘋了!宛露!住口!宛露!你有什麼權利責怪爸爸媽媽?只因為他們收養了你,教育了你,愛護了你!你的生命本如草芥,死不足惜,難道養育你反而成了罪過?你還有沒有人心?有沒有頭腦?有沒有思想?有沒有感情?」

  宛露被兆培的一陣搖撼搖醒了,張大了眼睛,她驚愕的張大了嘴,再也吐不出聲音。兆培嚥了一口口水,冷靜了一下自己,他回頭對父母說:

  「爸爸,媽,你們下樓去坐一坐,我想和宛露單獨談一談!」

  「兆培!」段立森不安的喊了一句,若有所思的望著兒子。「你……也要捲進這件事嗎?」

  「既是家裡的一份子,發生了事情,就誰也逃不掉!」兆培說,穩定的望著父親。「爸,你放心!」

  「好吧!」段立森長歎了一聲,挽住妻子往門口走去。「你們年輕人,或者比較容易溝通,你們談談吧!」他疲倦的、沮喪的、不安的帶著段太太走出了屋子。

  兆培把房門關好,回到了宛露的面前,他平日的嘻嘻哈哈都已消失無蹤,他看來嚴肅而沉著。拉了一張椅子,他坐在宛露的對面,宛露自從被他亂搖了一陣之後,就像個石頭雕像般呆坐在那兒,瞪大了眼睛,動也不動。

  「宛露,」兆培深沉的說:「你不覺得,你對爸爸媽媽所說的那些話,完全不公平嗎?」

  宛露終於抬起眼睛來,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你不用對我說什麼,」她的臉上毫無表情。「我也不想聽你,因為你根本不可能瞭解我今天的心情!」

  「為什麼?」「你知道為什麼!」她又大叫了起來:「你是他們的兒子,你理所當然的享有他們的愛!你不必等到二十歲,來發現你是個棄兒!來面對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的選擇,你幸福,你快樂……」「別叫!」兆培啞聲說,他的聲音裡有種巨大的力量,使她不自禁的停了口。「聽我說,宛露,」他死盯著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聲音低沉、有力,而清晰。「媽媽自幼就有心臟病,她根本不可能生育,不止是你,也包括我!」

  宛露愕然的抬起頭來,張大了嘴。

  「哥哥,」她嘶啞的、不信任的說:「你不必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我不是安慰你,」兆培肯定的說,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臉上。「我十八歲那年,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秘密,我看到一張醫院的診斷書,媽媽不可能生育,我到醫院求證過,然後,我直接的問了爸爸,爸爸沒有隱瞞我,我是從孤兒院裡抱來的!」

  宛露的眼睛張得更大了。

  「你不要以為我的地位比你高,宛露,我們是平等的。今天,你比我還幸運,因為你起碼知道了你的生母是誰,而我呢?我的生父生母都不可考,我是被拋棄在孤兒院門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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