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宛露,」她似笑非笑的望著她。「我以為,你不再來我家了。」她的眼光,很快的在她週身逡巡。
「伯母,」宛露低哼著,不自禁的低垂了睫毛,她的聲音卑屈而低微:「我特地來向您道歉。」
「道歉?」孟太太微笑著,不解似的說:「有什麼事需要道歉呢?」「因為我上次很沒風度,」宛露竭力想維持自己聲音的平靜,但是卻已不自覺的帶著震顫和淚音。「我不告而別了,我惹您生了氣!」「哦!宛露!」孟太太平靜的喊了一聲,那麼平靜,平靜得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她走了過來,親熱的拉住宛露的手,把她牽到沙發上來,按住她,讓她坐進沙發裡,她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你說什麼話?我怎麼會生你的氣呢?只要你不生我的氣就好了。」她抬頭看了孟樵一眼。「樵樵,你發什麼呆?宛露來我們家總是客,你連一杯茶都不倒嗎?恐怕壺裡沒開水了,你燒點開水吧!」
「哦!我馬上去燒!」孟樵立即應了一聲,看到母親對宛露的那份親熱勁兒,他已喜悅得不知所措了。沒耽誤一秒鐘,他立即衝進廚房,嘴裡不自覺的哼著歌兒。
「宛露,」孟太太由上到下的看著她。「今天怎麼穿得這麼正式?倒像是去夜總會似的。你這樣艷光照人,真使我覺得家裡太寒酸了。」「伯母!」宛露喊了一聲,雙手拘束的放在裙褶裡,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下意識的挺直了背脊,提醒自己要「端莊文雅」。她肩上的披肩,就輕輕的滑到沙發上去了。
「好漂亮的披肩!」孟太太拾了起來。「手工鉤的呢!你也會編織嗎?」「不,是一位伯母送的。」
「哦。」孟太太凝視她。「你父親是×大的教授嗎?」
「是的。」「書香門第的孩子,」孟太太點著頭。「一定有很好的家教了!你知道,宛露,樵樵是自幼沒爹的孩子,他又實心眼兒,說穿了,是個又窮又傲的傻小子!你這麼漂亮,這麼會打扮,又這麼被父母、伯母什麼的寵大的,我真怕咱們的樵樵配不上你呢!而且,聽說,追求你的人有一大堆呢,是嗎?」
「伯母!」宛露再喊了一聲,無助的看著孟太太。於是,她立即在孟太太那帶著笑意的眼光裡,看出了第一次就曾傷害了她的那層敵意與奚落。一種自衛的本能,使她不自禁的挺起了背脊。「並沒有一大堆人追我,只有一兩個而已。我父母雖然寵我,家教還是很嚴的。」
「是嗎?」孟太太笑得含蓄。「你知道,樵樵是我的獨子,我愛之深,難免期之切,他一生嚴嚴謹謹,不大懂得交女朋友,第一個就碰到你,也算是他的運氣!可是,他是個老實孩子,既不會用心機,也不會用手腕,他可不同於你那些脂粉堆中打滾打慣了的男朋友……」
「伯母!」宛露又開始不能平靜了,她打斷了孟太太。「您怎麼知道我有什麼脂粉堆中打滾的男朋友呢?」
「難道你沒有嗎?」孟太太又笑了。「我決不相信樵樵是你唯一的男朋友!你們這一代的女孩子呵!」她歎口氣。「我還不瞭解嗎?男朋友少了,等於沒面子!這也不能怪你,是不是?像你長得這麼漂亮,又是很新潮的,很現代的,很灑脫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你這種女孩子我見多了。說真的,宛露,我只怕樵樵沒有那麼大的力量,能夠讓你安分下來!」
「伯母!」她驚喊,眉頭緊緊的蹙了起來。在內心深處,那種被屈侮的感覺,就像潮水般氾濫開了。她竭力想壓抑自己,這是孟樵的母親,可能將來要成為她的婆婆,她不能任性,她不能生氣,她不能魯莽……否則,一切又要破滅。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寒風瑟瑟的森林公園裡,面臨「孟樵」與「道歉」的選擇。她喘了口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聲音裡帶著委曲求全的哀切。「請你不要誤會我,伯母,我從沒有不安分過。」
「你有一對不安分的眼睛,你知道嗎?」
「我——」她深抽了一口氣,面對著孟太太那充滿挑戰與批判的眼光,聽著她那似譏嘲又似諷刺的語氣,她那倔強與驕傲的本能再也無法被壓制,她衝口而出的說:「我還有一個不安分的鼻子,還有一張不安分的嘴巴!還有渾身十萬八千個不安分的細胞,和數不清的不安分的頭髮!」
「咳!」孟太太冷笑了。「好一張利牙利嘴!我見你第一面就知道你不是個簡單的女孩子!果然被我料到了!我的兒子健全優秀,我不會允許他走入歧途!你呢?你是個十足的小太妹!你實在不像個大學教授的女兒,你根本缺乏教養,從頭到腳,都是輕浮與妖冶!」
「你——」宛露氣急的站起身來,整個面孔都像雪一樣白了。她正要說話,孟樵從廚房裡笑嘻嘻的跑出來了,手裡捧著一杯滾燙的熱茶,嘴裡唏哩呼嚕的,不住把那茶杯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他嚷著說:
「茶來了,茶來了!宛露,你的面子好大,媽從來不讓我下廚房,為了你小姐要喝熱茶啊,只好到廚房去燒水,誰知道啊,那水左也不滾,右也不滾,急死我了……」他把茶放在桌子上,一抬眼,他怔住了。宛露的臉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她那美麗而烏黑的眸子,像只受傷的小豹般閃著陰鬱的光焰,定定的望著母親。他愕然的喊:
「宛露,你又怎麼了?」
掉轉頭來,他困惑的去看母親。孟太太一接觸到兒子的眼光,臉色就不由自主的和緩了下來。對孟樵搖搖頭,勉強的笑了笑。「樵樵!」她安靜的說:「我想,你在枉費工夫!」
「怎麼?媽?你們又怎麼了?」孟樵焦灼的問。
「樵樵!」孟太太的聲音悲哀而疲倦。「你一直是個好兒子,你孝順,你也懂事,你就饒了我吧!你媽老了,她實在沒有能力去討你女朋友的歡心!」
孟樵煩躁而懊惱的轉向了宛露,急促的、責備的說:
「宛露!你到底是怎麼了?你難道忘記了你來的目的嗎?你是來道歉的,不是嗎?你怎麼又犯了老毛病……」
宛露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孟樵,只覺得胸口堵塞,而渾身冰冷,她的手下意識的握緊了拳,握得指甲都陷進了肌肉裡。她想說話,喉嚨裡卻只是干噎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而孟太太已靠進了沙發裡,蜷縮著身子,不勝怯弱,也不勝淒涼的說:「樵樵,你送宛露回家吧!我很抱歉,我想我和宛露之間,沒有緣分!」「宛露!」孟樵大急,他走過去,用力的抓住宛露,給了她一陣亂搖。「你說話呀!宛露!你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和媽作對!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宛露注視著孟樵,終於憋出了一句話來:
「孟樵!現在不是你來對我說,我們之間完了。是我來對你說,我們之間完了。」她握住了自己的披肩,慢吞吞的轉身離去。孟樵死命的拉住了她,蒼白著臉說:「你把話說清楚了再走!你是什麼意思?」
她站住了。「你一生只能有一個女人,孟樵,」她幽幽然的說:「那就是你的母親!你只有資格做孝子,沒有資格交女朋友!孟樵,別再抓住我,放我走!再不然,我會說出很難聽的話來……」「樵樵!」孟太太說:「如果你捨不得她,你就跟她一起走吧!反正你媽一生是孤獨命,你的幸福比我的幸福更重要,你走吧!我還可以熬過去,我還能養活我自己……」「媽!」孟樵大叫,放開了宛露,他撲向他的母親:「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你以為我有了女朋友就不要母親了嗎?你……」
宛露看了他們母子一眼,一語不發的,她轉身就衝出那間屋子。到了街上,寒風撲面而來,她才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水。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她直馳回家。心裡只有一個瘋狂的呼喚之聲:媽媽!媽媽!從沒有一個時刻,她像現在這樣強烈的需要母親!她要滾倒在母親懷裡,她要向母親訴說,她要講盡自己所受的侮辱與委屈,她要問母親一句:在這世界上,什麼是親情?什麼是愛情?什麼是真理?什麼是「是」?什麼是「非」?什麼是母愛?什麼是孝順?……
車子到了巷子口,她付了錢,跳下車子,直奔向家門。才到門口,她還來不及按門鈴,就聽到門內有一陣說話的聲音,是母親!本能的,她住了手,母親的聲音裡有焦灼,有祈求,她顯然是送客送到門口。為什麼母親的聲音如此淒苦而無奈?她並不想偷聽,但是,那聲音卻毫無保留的鑽進了她的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