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整晚都在哭嗎?」他問。「你的眼睛腫得像核桃!喂!」他故作輕快的:「無腦小妖怪,你怎麼有這麼多眼淚?」他在笑,但是,他的喉音哽塞。
她用手揉眼睛想笑,又想哭,她一臉怪相。
他在沙發裡坐下來,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用胳膊圈著她,他不笑了。他誠懇的,真摯的,責備的,嚴肅的說:
「你答應過我,永遠不『失蹤』,那怕是幾小時!可是,你居然想跑到南極去了!你這樣不守信用,你這樣殘忍,你嚇得我魂飛魄散,你——」他重重的喘氣,瞪視著她,眼眶濕潤了。「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傻瓜!你真的是個無腦小妖怪!」
「我……我……」她抽噎著說:「我讓你們一家團聚嗎!你……你一直愛她的,不是嗎?」
他搖頭,慢慢的搖頭。
「我和她那一段情,早已經過去了。我告訴過你幾千幾百次,早已經過去了。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在醫院裡,你們三個那樣親熱的抱在一起……」她聳聳鼻子,又想哭「你……你不要顧慮我,我很好,我會支持過去,我不做你們的絆腳石……」
「傻東西!」他罵著,臉漲紅了。「你不知道我愛的是你嗎?你不明白我對欣桐只有感情而沒有愛情了嗎?你不知道她愛的也不是我嗎?你不知道我們的絆腳石根本不是你?而是我們彼此的個性不合嗎?」他頓了頓,深深的凝視她。「靈珊,讓我清清楚楚的告訴你,我永遠不可能和她重修舊好,婚姻不能建築在同情和憐憫上,而要建築在愛情上。當我知道她病重垂危時,我在人情上,道義上,感情上,過去的歷史上,都要去救她,這種感情是複雜的,但是,決不是愛情!靈珊,」他皺緊眉頭,覺得辭不達意,半晌,他才說:「我換一種方式跟你說吧。當你告訴我她病危的時候,我震驚而恐慌。但是,當我聽說你出走的時候,我卻心碎得要死掉了。」
「哦!」她大喊,撲進他懷裡。「鵬飛,你不是騙我,不是安慰我嗎?」「騙你?安慰你?」他低下頭去,聲音哽塞而渾身顫慄。「如果失去你,我真不知道怎樣活下去。我想,我不至於自殺,但是,我必然瘋狂!」她抬眼看他,驚喊著:
「鵬飛,你不可以哭,大男人不能哭的!」她用手抱緊了他的頭,大大的震撼而惶恐了:「我再不出走了,永不!永不!我答應你!永不出走了!」
他把面孔藏在她的頭髮中,淚水浸濕了她的髮絲。
一時間,他們兩個緊緊的依偎著,緊緊的摟抱著,室內好安靜好安靜,他們聽著彼此的呼吸聲,彼此的心跳聲,兩人都有種失而復得,恍如隔世的感覺。好久好久,靈珊才輕輕的推開他,凝視著他那因流淚而顯得狼狽的眼睛,問:
「你怎麼找到我的?」「哦。」他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注視著她。「昨天下午,我正在上班,你母親打了個電話給我,告訴我你出走了。她把兩封信都念給我聽了,說實話,我實在不太懂你那個南極度假,無腦妖怪的怪話。可是,我當時就慌得六神無主了。我飛車回台北,在路上,我想,你或者會去醫院,於是我先趕到醫院,見到你那個北極人……」
「北極人?」她不解的。
「那個邵卓生。」「邵卓生怎麼會在醫院裡?」
「他前天晚上就去醫院了,和你分手之後就去了醫院。一直睡在候診室的椅子上。」
「什麼?」靈珊一怔,忽然忍不住,就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說:「我的南極是回家,他的北極是去醫院!妙極!妙極!他居然買了火車票去醫院!哈哈,妙極了!」
看到她淚痕未乾,竟破涕為笑,韋鵬飛感動而辛酸,呆呆的望著她,他竟出起神來了。
「後來呢?」「後來,他告訴了我南極北極和那個無腦人的故事……」他停住了,盯著她:「你拒絕和他組織傷心家庭,而要我和欣桐破鏡重圓?你知道嗎?破鏡重圓的結果,也是組織傷心家庭!」她不語,睜大眼睛望著他。
「我和北極人談了半天,並沒有得到你失蹤的絲毫線索,欣桐也急了……」「阿裴?」「我離開醫院的時候,阿裴要我轉告你幾句話。」
「什麼話?」「她說,捧在你手裡的幸福,千萬不要轉送給別人!因為對別人不一定合適。她說她這一生不會再做傻事了,因為人死過一次,就等於再世為人,不但大徹大悟,而且她上輩子許下的諾言,這輩子應該兌現!」
「上輩子許下的諾言?」她狐疑的。
「她說你會懂!」她沉思著,忽然,她腦中靈光一閃,她記起來了,阿裴割腕後,暈倒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掃帚星,我下輩子嫁你!」會嗎?會嗎?這就是那諾言嗎?有此可能嗎?又有什麼不可能呢?邵卓生原就優秀而憨厚,是值得任何女人去付託終身的!何況,老天有眼,該給那「北極人」一個好姻緣呵!她心中歡暢而激動,整個面龐都發起光來,她滿面光采的對著韋鵬飛:「後來呢?」「後來我回到你家,談起你那張去南極的車票,我想,你一定往南部跑,於是,我以台南為中心,到嘉義為半徑劃一個圓,調查每家旅社,這樣,今天凌晨五點多鐘,才查出你昨夜住在嘉義的旅社名稱,我立即開車到嘉義,你已遷出旅社,但旅社的侍者告訴我……」
「我買了到阿里山的車票。」她輕歎著,又低低嘰咕了一句:「幸好沒去九笨頭!」「你說什麼?」他聽不清楚:「九個什麼頭?」
「別管它!」她的眼睛清亮如水。「後來呢?」
「後來——你坐上七點四十分的中興號上山,我乘下午兩點的光復號也上了山。」「那麼,剛剛的電話,你是從旅館裡直接打來的?」
「從你隔壁一間,我訂了你隔壁的房間。」
「你怎麼總弄得到我隔壁的房子!」她嘟嚷著。「你在什麼地方買的棉襖?」「嘉義,我知道你沒帶衣服!」
「既然知道給我買,怎麼不給你自己買一件呢?你瞧!你穿得這麼薄……」電話鈴驀然間又響了起來,靈珊驚奇的看著韋鵬飛。
「還有誰會打電話來?」
「你父母的長途電話!」韋鵬飛去接電話,補充的說:「我查到你的房間號碼,就打了電話告訴你父母,請他們晚一點打來,先給我們一些談話的時間!」他拿起電話,對著聽筒叫:「劉伯母,您放心,一切都好!劉伯伯,什麼?……不可能的!鉻釩鋼是一種合金,根本沒辦法分開……哦,好的!」他把聽筒遞給靈珊:「你爸爸要和你說話!」
靈珊眨了眨眼睛,挑了挑眉毛,癟了癟嘴,面容尷尬,勉強的拿起電話,她心虛的叫了一聲:
「爸?」「靈珊,」劉思謙惱火的說:「你這個無腦小妖怪把全家攪得天翻地覆,弄得我煩透了!恨不得今晚就嫁掉你!免得傷腦筋!」「爸爸!」她漲紅了臉喊。
「哈哈!」劉思謙笑了。「你放心的在山上玩兩天吧,你姐姐會去幫你代課。靈珊,你可真會鬧故事啊。可是,唉!我喜歡你,小妖怪。」「爸爸!」淚珠又湧進了她的眼眶。
「等一下!」劉思謙說:「楚楚要和你說話!」
「楚楚!」她的心臟怦然一跳,眼光就求助的看向於韋鵬飛。她怕這個孩子,她實在怕這個孩子。韋鵬飛走了過去,用手攬住她的肩,把耳朵也貼在聽筒上。
「阿姨!」楚楚那嬌嬌嫩嫩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到那裡去了?我媽媽說,是我把你氣走了!阿姨——」她拉長了聲音,軟軟的說:「你不要生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罵你是妖怪,我……我……我很想你!阿姨!你走了,我才知道我有多想你!」「楚楚!」她啞聲喊,鼻子又不通氣了,淚珠在眼眶裡打轉。「我會——盡早回來!」
「阿姨,我唱一個歌給你聽好不好?」
「好。」她怯怯的說,心裡又嘀咕起來了,想起她那支「最怕爸爸,娶後娘呀!」的兒歌。
可是,楚楚用那童稚的聲音,軟軟的唱起來了。唱的竟是一支久遠以前的歌,一支好奇妙好奇妙的歌:
「月朦朧,鳥朦朧,點點螢火照夜空。
山朦朧,樹朦朧,唧唧秋蟲正呢噥。
花朦朧,葉朦朧,晚風輕輕叩簾櫳。
燈朦朧,人朦朧,今宵但願同入夢!」
她唱完了,然後,她細聲細氣的說:
「阿姨,你看,我記得你唱的歌!」
靈珊說不出話來了,她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那麼久以前哄她睡覺時唱的歌,難得她竟記得!她握著聽筒,整個人都呆住了。對方不知何時已經收了線,她仍然握著聽筒發怔。韋鵬飛輕輕的從她手中取下聽筒,輕輕的放回電話機上。他的手從後面輕輕的環繞過來,輕輕的擁住了她。他們站在那落地長窗前面。窗外,正是月朦朧,鳥朦朧,山朦朧,樹朦朧的時候。窗內,卻是燈朦朧,人朦朧,你朦朧,我朦朧的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