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一知半解的站在那兒,茫然的瞪視著阿裴,她顯然是糊塗了,迷惑了,不知所措了。阿裴的眼光透過淚霧,也緊緊的盯著楚楚。驀然間,那母女間的天性敲開了兩人間的那道門,楚楚撲了過去,大叫著說:
「媽媽,如果你是我的媽媽,我為什麼要叫你張阿姨!媽媽!我知道你是活著的,我一直知道!」「楚楚!」阿裴哭著喊:「楚楚!」
靈珊覺得這間小小的病房裡,再也沒有她停留的餘地了,她滿眼眶都是淚水。回過頭去,她看著目瞪口呆的邵卓生,拉了拉他的衣袖,她低聲說:
「我們走吧!」他們兩個走出了病房,對阿裴再投去一瞥,那一家三口,正又哭又笑的緊擁在一起,渾然不覺房間裡其他的一切。他們關上房門,靈珊細心的把門上「禁止會客」的牌子掛好,就和邵卓生走下了樓,走出醫院的大門。
街道上,那秋季的夜風,正拂面而來,帶著清清的、涼涼的、爽爽的秋意。他們站在街頭上,彼此對視了一眼,邵卓生說:「我忽然覺得很餓,我猜你也沒吃晚飯,我請你去吃牛排,如何?」「很好。」她一口答應。
於是他們去了一家西餐館,餐廳佈置得還滿雅致,人也不多,他們選擇了一個角落的位子,坐了下來,靈珊看看邵卓生,說:「我想喝杯酒。」「我也想喝杯酒!」邵卓生說。
他們點了酒,也點了牛排。一會兒,酒來了。邵卓生對靈珊舉了舉杯,說:「你平常叫我什麼?」「掃帚星。」「不是。另外的。」「少根筋。」「是的,我是個根筋。我今天才發現一件事,我不過只少了一根筋,你少了十七八根筋。這還不說,你還是個無腦人!」
「什麼叫無腦人?」靈珊問。
「你根本沒有頭腦!你一定害了缺乏大腦症!」
「怎麼說?」「怎麼說!還怎麼說?你如果有頭腦,怎麼會把那本愛桐雜記拿來?這也罷了,你居然把韋鵬飛父女帶到醫院來,導演了這麼一場好戲!現在,人家是夫婦母女大團圓。你呢?以後預備怎麼辦?」「我?」靈珊茫茫然的說了一個字,端起酒杯,她喝了一大口,忽然笑了起來。她笑著,傻傻的笑著,邊笑邊說:「是的,我是個無腦人,我害了缺乏大腦症!」她凝視著邵卓生,笑容可掬。「對不起,邵卓生,我忽略了你!哈哈!我抱歉!」她用杯子對邵卓生的杯子碰了碰,大聲說:「無腦人敬少根筋一杯!」她一仰頭,喝乾了杯子。
邵卓生毫不遲疑,也干了自己的杯子,一招手,他再叫了兩杯酒。「你猜我們現在是什麼情況?」他問。
「我不知道。」她仍然邊笑邊說:「我今天沒有大腦,什麼都想不清。」「我們現在是——」邵卓生啜著酒,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胡說八道!」靈珊也啜著酒。「我們早認識四五年了,怎麼叫相逢何必曾相識!」「你還能思想,你還剩一點點大腦!」
「不,我是用小腦想的!」
他們相視而笑,一碰杯,兩人又乾了杯子。靈珊叫來侍者,又要了兩杯酒。「這樣喝下去,我們都會醉!」邵卓生說。
「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靈珊喃喃的念著,抬眼望著邵卓生。「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阿裴愛喝酒,鵬飛也愛喝酒,原來,酒可以讓人變得輕飄飄的,變得無憂無慮的。而且,會讓人變得愛笑,我怎麼一直想笑呢?」
「你錯了!」邵卓生拚命的搖頭。「酒可以讓人變得愛哭,阿裴每次喝醉了就哭。」「不一定,」靈珊也拚命搖頭。「韋鵬飛每次喝醉了就發呆,像木頭人一樣坐在那兒不動!」
他們相視著,又笑,又舉杯,又乾杯,又叫酒。
「喂,靈珊,我有個建議。」邵卓生說。
「什麼建議?」靈珊笑嘻嘻的。
「你看,我們兩個都有點不健全,我是少根筋,你是無腦人,我們又都是天涯淒苦人,又都認識好多年了。乾脆,我們組織一個傷心家庭如何?」
「傷心家庭?」靈珊笑得咭咭咯咯的。「我從沒聽過這麼古怪的名稱。少根筋,我發現你今天滿會說話的,你的口才好像大有進步。」「因為酒的關係。」「唔,阿裴醉了會哭,鵬飛醉了會發呆,我醉了就愛笑,你醉了就愛說話,原來僅僅醉酒,就有形形色色。」「怎樣呢?」「什麼怎樣呢?」「我們的『傷心家庭』!」
靈珊抬眼凝視邵卓生。
「哦,不行。」她收住笑,忽然變得一本正經。「邵卓生,我們不要去做傻事,明知道是悲劇,就應該避免發生。不,我們不要給這個世界,多製造一對怨偶。」
「怨偶?」「是的,如果在一年前,我們結合了,也就算了,現在,你愛的不是我,我愛的也不是你。組織傷心家庭的結果,是製造了一個破碎家庭。不,不!我寧願抱獨身主義,也不組織破碎家庭!」「言之有理!」他大聲說:「我要敬你一杯!」
他們又乾了杯,再叫了酒,兩個人都不知道是第幾杯了,都有些搖搖晃晃,昏昏沉沉了。
「既然不組織傷心家庭,你預備怎麼辦?」他問。
「我不知道。」她啜著酒,側頭沉思,微笑著。「我要走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沒有人的地方去。你呢?」
「我也要走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沒有人的地方去。」他說。「這樣吧!」她又莫名其妙的笑了起來。「我往南極走,你往北極走,走到之後,我們通個電話,互報平安!」
「妙極了!」他大為歎賞:「咱一言為定!」
「乾一杯!」她舉起杯子。
於是,他們又笑,又碰杯,又乾杯,又叫酒。然後,靈珊是糊糊塗塗了,她喝了太多太多的酒,她只記得自己一直在笑,一直在笑,那邵卓生一直在說,一直在說,他們一直在舉杯乾杯,舉杯乾杯,……然後,他們吃了牛排,酒足飯飽。然後,他們不知怎的到了火車站,然後,他們似乎買了兩張車票,一張到南極,一張到北極。
她最後的記憶是,她上了到「南極」的車子。
第二十章
醒來的時候,早已紅日當窗。
靈珊有點兒恍惚,抬頭看看屋頂,伸手摸摸床褥,一切都是熟悉的,親切的,這是自己的褥,這是自己的家!怎麼回事?她搜索著記憶,昨夜,昨夜和邵卓生吃牛排,喝了酒,然後,他們去了車站,依稀買了兩張車票……為什麼自己竟睡在家裡?她坐起身子,頭仍然有些昏暈,卻並不厲害。是的,那只是一些紅酒,紅酒不該讓人大醉不醒,不過,如果大醉不醒,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一聲門響,劉太太推門進來。
「怎麼,醒了嗎?」劉太太問。「你快養成醉酒的習慣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回事?」
「我……」她一開口,就覺得舌敝唇焦,喉頭乾燥,劉太太遞了一杯水給她,她一仰而盡。望著母親,她困惑的說:「我怎麼會在家裡?」「你自己回來的。」「我自己回來的?一個人嗎?」
「大廈管理室的老趙,把你送上來的。他說你下了計程車,一個人搖搖晃晃,他就把你扶上來了!」劉太太盯著她。「你知道你回家時是怎樣的嗎?」
「怎樣的?」她一驚,心想,準是出夠了洋相,低頭看看身上,已經換了乾淨睡衣。
「放心,你並沒有衣冠不整。」劉太太看出她的心思,立刻說。「可是,你手裡緊握著一張到台南的車票,嘴裡口口聲聲的問我,是不是南極已經到了,還叫我打個電話給邵卓生,報告平安抵達,你這是什麼意思?」
靈珊怔了好一會兒,陡然間,她就放聲大笑了起來。
「哈哈!荒唐荒唐!荒唐透頂!哈哈,我買了去台南的車票,要去南極,已經夠荒唐,居然不上火車,而上計程車,更加荒唐!我心目裡的南極地址,竟是自己的家,尤其荒唐!回了家,卻當作到了南極,簡直集荒唐之大成!哈哈,荒唐透頂!」「你還笑!」劉太太皺著眉罵:「你不跟鵬飛學點好的,就學他喝酒,又毫無酒量,一喝就醉!」
鵬飛,鵬飛,韋鵬飛,這名字像一把鋒利的刀,從她心臟上劃過去。她吸了口氣,仍然笑容可掬。
「我的南極,不是遠在天邊,而是家裡!」她又笑,笑得頭都抬不起來。「我要到天邊去,卻回到家裡來。我已經是一隻籠子裡養慣了的鳥,只認得自己的窩!哈哈!可笑,太可笑,哈哈!」劉太太驚愕的看著她,說:
「你的酒是不是還沒有醒?」
她用手托起靈珊的下巴,這看,不禁大驚失色,靈珊雖然在笑,卻滿臉的淚水,她驚惶失措的說:「你怎麼了?靈珊?你昨晚不是和鵬飛一起出去的嗎?你們兩個吵架了,是不是?翠蓮!翠蓮!」她大聲叫:「去隔壁把韋先生找來!」「不要找他!」靈珊喊,驟然間,把頭埋在母親懷裡,她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媽,我要去南極!媽!我要去南極!媽,我要去南極!」「你病了!」劉太太手忙腳亂,伸手推開她,拂開她的滿頭亂髮,去察看她的臉色。「你還是躺下來吧,我叫翠蓮去幫你請天假!」「不!不!」她說,想起了學校,想起了那些孩子們,想起昨天已經請了一天假,她翻身下床,極力的振作自己。「我沒事了,媽,我要上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