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間,電話鈴聲狂鳴,靈珊像彈簧般從床上跳了起來,驚醒了,滿頭都是冷汗。同時,劉太太在客廳裡接電話的聲音,隱約的傳進屋裡:「你是誰?邵卓生?靈珊在睡覺……」
靈珊抓起了床頭的分機,立刻對著聽筒喊:
「邵卓生,怎麼樣了?她醒了嗎?」
「是的,靈珊,」邵卓生的聲音是哽塞的,模糊不清的:「你最好快點來,她大概不行了……」
靈珊摔下電話,跳下床來,直衝到客廳,再往大門外衝去,劉太太追在後面叫:「靈珊!你去哪一家醫院?你也留個地址下來呀……」
靈珊早就衝出大門,衝下樓梯,沖得無影無蹤了。
到了醫院,靈珊剛跑到病房門口,就一眼看到邵卓生,坐在病房門口的椅子上,用雙手緊抱著自己的頭。而護士醫生們,川流不息的從病房門口跑出跑入,手裡都捧著瓶瓶罐罐和被單枕套。靈珊的心猛往下沉;我來晚了!她想。她已經死了!阿裴已經死了!她走過去,邵卓生抬起頭來了,他一臉的憔悴,滿下巴的鬍子渣,滿眼睛的紅絲。
「靈珊!」他喊,喉嚨沙啞。
「她——死了嗎?」她顫慄著問。「不,還沒有,醫生們剛剛搶救了她。」邵卓生說,望著她。「不久前,她醒過來了,發現自己在醫院,發現有血漿瓶子和氧氣筒,她就發瘋了,大叫她不要活,不要人救她,就扯掉了氧氣管,打破了血漿瓶子,好多醫生和護士進去,才讓她安靜下來。他們又給她換了新的血漿,又給她打了針。醫生說,一個人真正的不要活,就再也沒有藥物能夠治她。她現在的脈搏很弱很弱,我想,醫生能做的,只是拖延時間而已。」靈珊靜靜的聽完了他的敘述,就推開病房的門,走了進去,阿裴躺在床上,兩隻手都被紗布綁在木板架子上,她的腿也被綁在床墊上,以防止她再打破瓶子和針管。她像個被綁著的囚犯,那樣子好可憐好可憐。她的眼睛大睜著,她是清醒的。一個護士正彎著腰掃掉地上的碎玻璃片。好幾個護士在處理血漿瓶子灑下的斑斑血漬。靈珊站在病床前面,低頭注視著她。「阿裴。」她低聲叫。阿裴的睫毛閃了閃,被動的望著她。
「何苦?阿裴?」她說,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伸手摸了摸她那被固定了的手。「在一種情況下我會自殺,我要讓愛我的人難過,要讓他後悔,如果做不到這點,我不會自殺。」
阿裴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瞪著她。
「謝謝你告訴我這一點,」她開了口,聲音清晰而穩定。「我早知道他不會在乎,我死了,他只會恨我!恨我沒出息,恨我不灑脫,恨我給他的生命裡留下了陰影。」
「你既然知道,又為什麼這樣做?」靈珊睜大眼睛。「我並不是報復,也不是負氣。」她幽幽的歎了口氣:「我只是活得好累好累,我真正的,真正的不想活了。」
「為什麼?」「為什麼?」她重複靈珊的話,眼睛像兩泓深潭。「人為什麼活著?你知道人為什麼活著嗎?為了——愛人和被愛,為了被重視,被需要。男人被女人需要,丈夫被妻子需要,父母被子女需要,政治家被群眾需要……人,就因為別人的需要和愛護而活著。我——為什麼活著呢?我已經一無所有!沒有人需要我,也沒有人非我而不可!」
「你知道有一個人直在照顧你嗎?」
「你說的是掃帚星?」她低歎一聲。「他會有他的幸福,我只是他的浮木。沒有我,他照樣會活得很好,他不是那種感情很強烈的人!」「你需要一個感情很強烈的人?」
「不。我已經沒有需要,沒有愛,沒有牽掛,沒有慾望,什麼都沒有了。我活著完全沒有意義,完全沒有!」
靈珊望著她,她的眼睛直直的,向前射過去,透過了牆壁,落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她的臉上毫無表情,毫無生氣,毫無喜怒哀樂,毫無目標……靈珊驀的打了個寒戰。真的,這是一張死神的臉,這是一張再也沒有生命慾望的臉!一時間,恐懼和焦灼緊緊的抓住了她,她真想捉住阿裴,給她一陣亂搖亂晃,搖醒她的意識,搖醒她對生命的慾望,搖醒她的感情……可是,靈珊無法搖她,而她,闔上了眼睛,她似乎關掉了自己生命中最後的窗子,不想再看這個世界,也不想再接觸這個世界了。「阿裴!」靈珊喊。她不理。「阿裴!」靈珊再喊。她仍然不理。「阿裴!阿裴!阿裴!」靈珊一疊連聲的叫。
她寂然不為所動。邵卓生衝了進來,以為她死了。一位護士小姐過來按了按她的脈,翻開她的眼皮看了看,對靈珊說:「她是醒的,但是她不理你!看樣子,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靈珊抬頭望著邵卓生,沉思了片刻,她對邵卓生很快的說:「你在這兒陪她,我回去一下,馬上就來!」她如飛般的跑走了。半小時以後,靈珊又回到了病房裡。病房中靜悄悄的,邵卓生靠在沙發中睡著了,一個護士坐在窗邊,遙遙的監視著阿裴。阿裴依舊靜靜的平躺著,依然閉著眼睛,依舊一點表情都沒有,依舊像個死神的獵獲物,依舊毫無生氣毫無活力。
靈珊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打開一本冊子,她像個神父在為垂死的病人念祈禱文,她平平靜靜的念了起來:
「初認識欣桐,總惑於她那兩道眼波,沒從看過眼睛比她更媚的女孩。她每次對我一笑,我就魂不守舍。古人有所謂眼波欲流,她的眼睛可當之而無愧,至於『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更非誇張之語了。……」
她坐在那兒,清脆的、虔誠的念著那本「愛桐雜記」,一則又一則。當她念到:
「今夕何夕?我真願重做傻瓜,只要欣桐歸來!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讓我像對欣桐那樣動心了,永不可能!因為上帝只造了一個欣桐,唯一僅有的一個欣桐!」
阿裴忍無可忍了,她的眼睛大大的睜開了,她啞聲的、含淚的叫:「靈珊,你在念些什麼?」
靈珊把冊子闔起來,把封面那「愛桐雜記」四個字豎在她面前。阿裴的眼睛發亮,臉上發光,她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動。靈珊俯下頭去,把嘴唇湊在她的耳邊,低聲的,清晰的說:「阿裴,這世界上真的沒有人愛你嗎?真的沒有一點點東西值得你留戀嗎?甚至你的女兒——楚楚?」
阿裴張開了嘴,陡然間,她「哇」的一聲,放聲痛哭了起來。邵卓生和護士都驚動了,他們奔往床邊,只看到阿裴哭泣不已,而靈珊也淚痕滿面。邵卓生愕然的說:
「怎麼了!怎麼了!」靈珊把手裡的冊子放在阿裴的胸前,說:
「剩下的部分,你自己去看吧!」
抬起頭來,她望著邵卓生:
「你是少根筋,這故事對你來說,太複雜了。但是,我想,她會活下去了。」
第十九章
當韋鵬飛心神不定的上了一天班,在黃昏中飛車回家,走進自己的客廳裡時,他很驚奇的發現,靈珊正斜靠在沙發中,手裡居然握著一個酒杯。房裡沒有開燈,楚楚和阿香都不在,她靜靜的坐在那兒,靜靜的擁著滿窗暮色,靜靜的陷在某種沉思和冥想裡。「楚楚呢?」他問。「楚楚和阿香,都在我家。」
「而你一個人在這兒?」他驚訝的,走過去,他端起她手裡的酒杯看了看,還好,只是一杯淡淡的紅葡萄酒。他坐在她對面的矮凳上,把矮凳拉近她,他面對著她的面,眼睛對著她的眼睛,然後,他把她的雙手都闔在自己手中,溫和的,懇摯的,憐惜的說:「你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我打了好多電話到你家,你母親說,你整天忙得很,一會兒回家,一兒跑醫院,一會兒又出去了。你……怎麼了?你的臉色壞極了!你……那個朋友,她……死了,是不是?」
靈珊迎視著他的目光,她的眼睛黑幽,深邃,迷濛,而神情古怪。「不,」她低低的說:「她沒有死。我剛才還打過電話,她沒有死,她只是看一段書,哭一陣,再看一段書,再哭一陣。」
「看書?」他不解的,微蹙著眉。
「也不是書,」她喃喃的:「是一本冊子。」
他凝視了她一會兒,就安撫的、勸解的微笑了起來。
「好了,靈珊。你不要再為別人擔心了,好嗎?她在醫院裡,有醫生護士會去治療她,有她的父母和家人會去照顧她,你振作起來,別這樣憂愁,行不行?」
「她沒有父母,也沒有家人。」
「哦!」韋鵬飛仔細的打量靈珊。「我懂了,你是個悲天憫人的仙女,你想用你的愛去治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