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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瓊瑤

  「小姐,去一下就好!」

  「好吧!」靈珊灑脫的說,回頭對屋裡喊了一句:「媽!我出去一下就回來!」她跟著阿香走了出去,順手關上房門,房門闔攏的那一剎那間,她又聽到室內爆發出一陣哄然大笑。顯然,張立嵩和靈珍又在鬧笑話了,她不自禁的,唇邊就浮起了一個微笑,心裡仍然被家中那份歡愉漲得滿滿的。

  到了四A的門口,阿香推門進去,靈珊跟著她走進客廳,室內好沉寂,好安靜,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那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也寂然無聲。而且,室內的光線很暗,頂燈沒有開,只在屋角上,亮著一盞立地的檯燈,孤零零的放射著冷幽幽的光線。一時間,靈珊有些無法適應,陡然從自己家裡那種明亮熱鬧與歡愉中,來到這份幽暗與寂靜裡,使她像是置身在另一個世界裡。她的神思有片刻的恍惚,然後,她聽到阿香在說:「先生,劉小姐來了。」

  她一怔,定睛細看,才發現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面對落地長窗站著,背對著室內。靈珊站在那兒,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寬寬的肩,濃黑的頭髮,挺直的背脊,好長的腿,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藍灰色的長褲,那背影是相當「帥」的。

  那男人並沒有立刻回過頭來,他一隻手支在窗欞上,另一隻手握著一個高腳的酒杯,似乎正對著窗外那些閃爍的霓虹燈在沉思。靈珊有些尷尬,有些不滿,還有更多的困惑,她不自禁的輕咳了一聲。於是,那男人忽然回轉過身子來了,面對著她。靈珊有一陣驚訝和迷惑,這男人好年輕!寬額,濃眉,一對銳利的眼睛,帶著股陰鬱的神情,凝視著她。眼睛下的鼻子是挺直的,嘴唇很薄,嘴角邊有兩道弧線,微微向下傾斜,使這張漂亮的臉孔,顯出一份冷漠與倨傲。靈珊的睫毛閃了閃,眉頭微蹙,她幾乎不敢相信,這年輕人會有一個像楚楚那樣大的女兒,他看來還不滿三十歲!

  「劉小姐,」那男人打破了沉寂,走到酒櫃邊去。「喝酒嗎?」

  「不。」她慌忙說,「我很中國化。」

  他掃了她一眼,揚著聲音喊:

  「阿香!泡杯茶來!」「不用了!」她立即說:「我馬上要回去。」

  他凝視了她一會兒,眼底,有兩小簇陰鬱的光芒在閃動。他把手裡的杯子放在桌上,在煙盒裡取出一支煙,燃著了煙。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又重重的吐出了煙霧。抬起眼睛,他正視著靈珊。「我姓韋,叫鵬飛。」他說。

  她點了點頭。「我姓劉,叫靈珊。」「我知道。」他淡淡的接了句。

  「你知道?」她驚訝的。

  「這並不難知道,是不是?大廈管理室有每個住戶的名單和資料!」韋鵬飛說,語氣仍然是淡淡的,冷冷的,臉上也仍然是倨傲的,毫無表情的。

  「哦!」靈珊下意識的應了一聲,心想,明天第一件事就到管理室去查查這個冷漠的韋鵬飛是個何許人物!

  阿香還是捧了杯熱茶出來了,放在桌上,就轉身退開了。韋鵬飛對靈珊揮了揮手。「坐一坐,不會讓你損失什麼。」

  靈珊被動的坐了下來,心裡朦朧的感到一份不安和一份壓迫感。家裡那種歡愉和喜悅都已消失無蹤,在這屋子裡,包圍著她的,是一種難言的冷澀和沉寂。她四面看了看,覺得韋鵬飛那銳利的眼光始終停在自己的臉龐上,她竟有些心慌意亂起來。「我沒有看到你的小姐。」她說。

  「楚楚嗎?她已經睡了。」

  「哦。」室內又靜了下來,韋鵬飛啜了一口酒,噴了一口煙,室內充溢著濃冽的酒香和煙味。靈珊不喜歡這份沉寂,更不喜歡這種氣氛,她正想說什麼,那韋鵬飛已開了口:

  「聽說,你今天下午管教了我的女兒。」

  她抬眼看他。「不完全是『管教』,」她坦白的說:「我們對打了一番,我幾乎打輸了!」他緊緊的盯著她,眼神嚴肅而凌厲。

  「劉小姐,聽說你是師專畢業的,現在正在教幼稚園,你對教育一定很懂了?」她迎視著他的目光,有些發愣。

  「我是學了教育,並不見得真懂教育,最起碼,我不太懂你的小姐,她蠻橫而粗野!」

  「謝謝你的評語!」韋鵬飛說,聲音更冷更澀了。「以後,希望劉小姐只管自己的學生,不要管到我家裡來,行嗎?我的女兒有我來管教,我愛打愛罵是我的事,我不希望別人插手!更不允許別人來打她罵她!甚至把她綁起來!」

  靈珊悚然而驚,到這時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個韋鵬飛找她來,並不是要跟她道謝,而是來問罪的!她愕然的瞪著面前這個男人,然後,一陣壓抑不住的怒火就直衝到她的胸腔裡,迅速的在她血液中擴散。她仰起了下巴,深深的注視著韋鵬飛,一直注視到他的眼睛深處去。半晌,才冷冷的點了點頭,清晰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我懂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你女兒那麼蠻橫無理,原來是遺傳!」她從沙發裡站了起來,眼光依舊停在他的臉上。「不要以為我高興管閒事,假若我早知道她有你這樣一個父親,我決不會管她!讓她去欺侮傭人,讓她去滿口粗話,讓她像個野獸般對人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反正有你給她撐腰!我和你打賭,不出十年,你要到感化院去找她!」說完,她車轉身子,大踏步就往門外走。

  「站住!」在她身後,韋鵬飛的聲音低沉的響著。她停了停,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住!」他以為他是什麼?可以命令她?支配她?想必,他用慣了命令語氣,當慣了暴君?她一摔頭,就繼續往門外走。「我說站住!」他再低吼了一句。

  她依然走她的。於是,忽然間,他直竄了過來,伸手支在牆上,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的眼睛垂了下來,凝視著她,眼裡的倨傲和冷澀竟變成了一種難言的苦惱。他低聲的,祈求似的說:「別走!」「為什麼?」她挑高了眉毛。「我下午在這兒被你的女兒又抓又咬,現在,還該來挨你的罵嗎?我告訴你,你可能是個達官顯要,但是,我並不是你的部下!即使我是你的部下,我也不會忍受你的傲慢和粗魯!讓開!」

  他繼續攔在那兒,眼裡的神情又古怪又愁苦。

  「我傲慢而粗魯嗎?」他喃喃的問。

  「和你的女兒一模一樣!」

  「她——有多壞?」他微蹙著眉峰,遲疑的問。

  「你會不知道嗎?」她拉開衣領,給他看脖子上的傷痕:「這是她抓的!」她再扯掉手臂上的橡皮膏:「這是她掐的!她是個小魔鬼,小妖怪!她仗勢欺人,無法無天!」她喘了口氣,頓了頓,看著韋鵬飛。「韋先生,我知道你很有錢,但是,阿香並不是雇來受氣的,她也是人,是不是?她和我們一樣平等,是不是?我家也有傭人,翠蓮和我之間像姐妹一樣。我父母待她都是客客氣氣的!」

  韋鵬飛凝視著她。「你在教訓我嗎?」他低哼著問。

  「我不教訓任何人,我走了!」她從他身邊繞開,往門口走去。「如果我把楚楚送到『愛兒幼稚園』去,你收她嗎?」他靠在牆上,悶聲問。「我又不是校長!你送去總有人會收的!」

  「我是問——你,肯教她嗎?」

  「如果分在我班上,我當然要教!」

  「假若——」他礙口的,困難的說:「我請你當家庭教師呢?」她停在房門口,慢慢的回過頭來。

  「你不是說,要我不要管你的女兒嗎?」她冷冰冰的問。

  「我改變了主意。」他說。

  她沉思片刻,靜靜的開了口:

  「你家有阿香一個出氣筒已經夠了,我不缺錢用,也不侍候闊小姐!」他的眼睛開始冒著陰鬱的火焰,憤怒扭曲了他的臉,他啞聲的、惱怒的說:「天下並不止你一個女教師!我不過是貪圖你家住得近而已!」「多出一點車馬費,自然有住得遠的女教師會來!」她說,扭開了大門,逕自走出了房間。

  「砰」然一聲,她聽到那房門在她身後重重的闔攏,那沉重的碰撞之聲,幾乎震動了牆壁。她回頭望望那扇雕花的大門,搖了搖頭,自言自語了一句:

  「今天是倒霉的一天!」

  回到自己家門口,她伸手按鈴,聽著門內的笑語喧嘩,她安慰的輕歎一聲,彷彿從寒冷的北極地帶逃出來,她迫不及待的想回到屬於自己的春天裡去。

  第三章

  一連好幾天,她沒有四A的消息。雖然同住在一層樓上,韋家卻安靜得出奇。她甚至沒有見到韋楚楚和阿香,也沒再聽到那孩子撒潑撒賴的叫聲。在幼稚園裡上課的時候,有好幾天,她都覺得自己若有所待,她以為,那父親一定會把楚楚送來,因為愛兒幼稚園是安居大廈附近最大的幼稚園,可是,韋楚楚並沒有來。然後,在她那忙碌的、年輕的、充滿青春夢想的生涯裡,她幾乎忘記了蠻橫的韋楚楚,和她那蠻橫的父親。有好幾個黃昏和晚上,她都和邵卓生在一起。邵卓生和她的認識毫無神秘可言,邵卓生是她同學的哥哥,在她念師專時,就已對她傾慕不已。她和一般少女一樣,對愛情有過高的憧憬,幻想中的愛人像水霧裡的影子,是超現實的,是朦朧的,是空中樓閣式的。邵卓生沒有絲毫地方符合她的幻想,他學的是政治,卻既無辯才,又無大略,只得在一家公司當人事室的職員。靈珊常常懷疑他這人事室的工作是怎麼做的,她不覺得他能處理好人事,最起碼,他就處理不好他和靈珊間的關係。他總使她煩膩,使她昏昏欲睡。私下裡,靈珍她們叫他「掃帚星」,她卻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少根筋」,她始終感到,他就是少了一根筋,雖然,他也漂亮,他也有耐性,好脾氣,靈珊怎麼拒絕他,他都不生氣,不氣餒。可是,就少了那麼一根筋,那屬於羅曼蒂克的,風趣的,幽默的,熱情的,吸引女孩子的一根筋。雖然,這邵卓生是「少根筋」,靈珊在沒有其他男友的情況下,也和他若即若離的交往了兩三年了。靈珊並不欺騙邵卓生,她從不給他希望。奇怪的是,邵卓生也從不在乎有沒有希望,他們就在膠著狀態中,偶爾看一場電影,吃一頓晚飯,如此而已。這天晚上,她和邵卓生看了一場晚場電影,回到安居大廈,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鍾了。邵卓生和往常一般,送她到大廈門口就走了,他一向都很怕面對靈珊的家人,尤其是那口齒伶俐的靈珍,和那很會敲詐的靈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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