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穿了,很簡單。」她熟練的炒著菜,眼睛注視著鍋中的蒸氣。「耶誕節那晚,你一再盤問我的名字,我的年齡。後來,你喝醉了,你對我說:阿裴,你不可能是個六歲孩子的母親!」「我說了這句話嗎?」靈珊驚愕的。
「是的,你說了。那時你已醉得歪歪倒倒,我心裡卻很明白,知道你和楚楚必定有關係。我留下了邵卓生的電話號碼,第二天就把邵卓生約出來了。」
靈珊望著手裡的菜葉發愣。
「自從我離開了楚楚,這麼些年來,我沒見過她。她爸爸說,除非我回去,要不然,永不許我見楚楚。我不能離開陸超,就只有犧牲楚楚,我知道,她爸爸會把她帶得很好,我並沒有什麼不放心。何況,她還有爺爺奶奶。我忍耐著不去打聽她的一切,這些年來,我真做到了不聞不問的態度。連他們住在那裡,我都不知道。我明白,孩子一定以為我死了。爺爺奶奶一定告訴她,我死了。」她微笑起來,眼睛裡有抹嘲弄的意味。「他們是那種人,寧可接受死亡,也不願接受背叛。」
靈珊不說話,客廳裡,唱機中傳出「萬世巨星」裡的插曲「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
「我以為,我可以輕易擺脫掉對楚楚的感情,我也真做到了,這些年來,我很少想到她,我生活得很快活,很滿足。直到耶誕夜,你說出那句話,我當時依舊無動於衷,後來,卻越來越牽掛,越來越不安。第二天,我和邵卓生見了面,才知道你和韋家是鄰居,也才知道,你是楚楚的老師。」
靈珊深思的,悄然的抬頭看阿裴,心想,你還知道別的嗎?你還知道我和韋鵬飛的關係嗎?你還知道我不止是鄰居和老師,也可能成為孩子的後母嗎?阿裴用碟子盛著菜,她那迷濛的眼神是若有所思的,深不可測的。她看不出她的思想。「其實,」阿裴繼續說:「我既然知道了楚楚的地址和學校,我也可以不落痕跡的,偷偷的去看她。但是,我覺得這樣做很不光明,也很不方便。我一再說服自己,算了吧,就當我沒生這個孩子,就當我已經死了!因為,見了面,對我對她,都沒有什麼好處。我壓制又壓制,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在和自己作戰。但是,今天,我再也熬不住了,我想她想得發瘋。」她直視著靈珊。「我答應你,我不會給你增加麻煩,明天中午,你把她帶出來,我們一起吃一頓午餐,你可以告訴她,我只是你一個朋友。我不會暴露身份,絕對不會。」
「你要我瞞住她父親做這件事?」
「是的。」「你怎麼知道楚楚不會告訴她父親?」
「楚楚頂多說,劉阿姨帶我和一個張阿姨一起吃飯,就說我姓張吧!韋鵬飛不會知道這個張阿姨是誰。楚楚也不會知道。」靈珊深深的望著她。「我為什麼要幫你呢?」
阿裴抬起頭來,迎視著她。阿裴那對如夢如霧的眼睛迷迷濛濛的,像兩點隱在霧裡的星光,雖閃爍,卻朦朧。她嘴角的弧度是美好的,唇邊帶著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也像隱在霧裡的陽光,雖美麗,卻淒涼。她低語著說:
「你沒有理由要幫我的忙,我也無法勉強你。如果我說我會很感激你,我又怕——你不會在意我感激與否。但是——
靈珊,」她咬了咬牙,眼裡淚光瑩然。「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你會幫我的。」靈珊默然片刻,只是呆呆的望著她。
「好!」她終於下決心的說。「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也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更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答應你,可是,我答應你了。」
阿裴的臉上綻出了光彩,她的眼睛發亮。
「那麼,說定了,明天中午我去幼稚園門口等你!」
「不如說好一個餐廳,我帶她來。」
「福樂,好嗎?或者她愛吃冰淇淋。」
「好的,十二點半。」阿裴看了她好久好久。終於,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她又是淚,又是笑。「你是個好心的女孩,靈珊,老天一定會照顧你!」
「未見得!」她低語。「我還沒鬧清楚,我是人,還是妖怪呢!」「你說什麼?」阿裴不解的。
「沒什麼。」靈珊掩飾的說,眼光依舊停在阿裴臉上。「阿裴,」她忍不住的開了口。「你為了陸超,犧牲了一個家庭,犧牲了女兒,現在,你這樣想念楚楚,你是不是——很後悔呢?」
「後悔什麼?後悔選擇陸超嗎?」
「是的。」她側著頭,想了想。「當初跟隨陸超的時候,很多人對我說,陸超是不會專情的,陸超是多變的,陸超總有一天會離開我,而我說:陸超愛我三天,我跟他三天,陸超愛我一年,我跟他一年,現在,他已經愛我四年了。」「可是,你並不以此為滿足,是嗎?你希望的是天長地久,是嗎?剛剛你還說,如果他變心,你會殺了他!」
「是的,我說了。」她出神的沉思。「我已經走火入魔了。」
「怎麼?」她不解的。「我不該這樣自私,是不是?可是,愛情是自私的。我應該很灑脫,是不是?我怎麼越來越不灑脫了?我想,我確實有點走火入魔!最近,我常常管不住自己的思想和慾望。或者,我快毀滅了。上帝要叫一個人滅亡,必先令其瘋狂!」她搖搖頭,忽然驚覺的。「我們不談這個!今晚,我太興奮了。走,我們吃飯去!」把碗筷搬到餐廳,他們吃了一餐雖簡單,卻很「融洽」的晚餐。席間,邵卓生很高興,他談音樂,談合唱團,談賽門和卡芬可的分手……靈珊從不知道他會如此健談,會懂這麼多的東西,她用新奇的眼光望著邵卓生。阿裴卻始終耐心的,笑嘻嘻的聽著邵卓生,偶爾,加上一兩句驚歎:
「哦,真的嗎?」「噢,你怎麼知道?」「太妙了!」隨著她的驚歎,那邵卓生就越說越有精神了。
飯後,他們席地而坐。阿裴抱了一個吉他,慢慢的,心不在焉似的撥著那琴弦。她長髮半掩著面頰,衣袂翩然。風吹著窗間的風鈴,鈴聲與吉他聲互相鳴奏,此起彼伏,別有一種動人的韻味。阿裴的手指在弦上靈活的上下,琴聲逐漸明顯,逐漸壓住了那風鈴的音響。她在奏著那支「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靈珊望著她的手指,傾聽著那吉他聲,不覺心動神馳,聽得癡了。忽然間,有人用鑰匙在開門,阿裴像觸電一般,丟下了吉他,她直跳起來,面頰頓時失去了血色,她啞聲說:
「陸超回來了!」
果然,門開了,陸超大踏步的走了進來。看到靈珊和邵卓生,他似乎絲毫也不感驚奇,他隨意的點了個頭,正要說什麼,阿裴已經直撲了上去,用胳膊一把環繞住了他的脖子,她就發瘋般地把面頰依偎到他臉上去。她的眼睛閃亮,面頰上全是光彩,興奮和喜悅一下子罩住了她,她又是笑,又是淚,語無倫次的喊:「陸超!陸超!陸超!我知道你會回來!我知道!我知道!好運氣總跟著我!陸超,你吃了飯嗎?不不,你一定沒吃!我弄東西給你吃!我馬上去弄!你看,你又不刮鬍子……你的襯衫髒了!你要洗澡嗎?你的襯衫、長褲、內衣……我都給你熨好了,熨得平平的,我知道你愛漂亮,要整齊……」
「別鬧我!別這樣纏在我身上!」陸超用力把她的胳膊拉下來,又用力把她的身子推開,煩躁的說:「你怎麼了?你安靜一點好不好?」「好!好!好!」阿裴一疊連聲的說,退後了一步,熱烈的看著陸超,似乎在用全力克制自己,不要再撲上前去。但是,她那燃燒著的眼光卻以那樣一股壓抑不住的狂熱,固執的停駐在他臉上。「你要我為你做點什麼?」她激動得語氣發顫:「你想吃餛飩嗎?春卷嗎?哦,我先給你一杯酒!」她往酒櫃邊奔去。「你少麻煩了,我馬上要走!」陸超說。
阿裴站住了,倏然回過頭來,臉色白得像紙。
「你——明天再走,好嗎?」她柔聲問,那麼溫柔,柔得像酒——充滿了甜甜的、濃濃的、香醇的醉意。「明天。我只留你這一晚,好嗎?你想吃什麼,想玩什麼,你說,我都陪你!不管怎樣,我先給你拿酒來!」她又往酒櫃邊走。
「我不要酒!」陸超暴躁的說。
「那麼,咖啡?」她輕揚著睫毛,聲音裡已充滿了怯意。「還是——沖杯茶?」「不要,不要,都不要!」陸超簡單明快的。「我來拿件東西,拿了就走!」阿裴臉色慘變,她像箭一股,直射到那套鼓旁邊,用身子遮在鼓前面,她的手按在鼓上,眼睛死死的瞪著陸超,臉上有種近乎拚命的表情,她啞聲說: